正文 第四章 進退兩難

走鋼絲的人為什麼都端著一根長長的竹竿,因為平衡需要長度。

海江的季節缺少過渡,特別是秋冬之間,界線十分模糊,一陣寒流過後,街邊的大樹紛紛飄下一層黃葉,深冬就到了。

向天歌出現在廣告部的時間越來越不固定,他主要是為了躲那些糾纏不休的廣告公司。海江日報大廈恰好坐落在十字路口,廣告部所在地又是大廈的裙樓,既與大廈相通,又有獨立的兩個出口,所以向天歌狡兔多窟,行蹤不定,希望和他面談的廣告公司老總大多無功而返。

他前腳剛進辦公室,靳常勝後腳就跟了進來。他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對向天歌說:「好運來食品公司的副總剛才打來電話,對今天《海江都市報》的整版廣告很不滿意,他說日出背景的漸變效果一點兒也沒做出來,灰濛濛的一大片,像是一堵水泥牆。這是新品上市廣告,做成這樣很不吉利,他要求代理公司給個說法,否則拒付另一半廣告費。廣告公司的業務員已經在外屋坐了半天,都差點嚇哭了。」

向天歌說:「你讓業務員把他們簽的合同和今天的報紙拿過來。」

靳常勝說:「咱的文書還沒到,我讓人去街上買幾份,有時候咱們留的報紙是殘報,顏色不正。」

向天歌問:「你我都到了,文書怎麼還沒到?他們幾點上班?你這大內總管是怎麼管的?」

靳常勝說:「我剛打了電話,說是堵在半路上了。」

向天歌頗為不滿:「她要是早晨6點出來,能堵嗎?常勝,慈不帶兵,義不經商,你可一定要狠下心來,你這兒要是出了亂子,一切都別想齊活。」

靳常勝不再說話,向天歌翻著合同:「菲林是他們提供的,咱們沒有責任,效果不好是報社印刷的問題,屬於不可抗力,選擇了一家媒體就等於選擇了它的一切,包括它的影響力、受眾數量當然也包括印刷質量。再說,《海江都市報》的效果不如《海江日報》、《海江晚報》好,可是價格也不如他們高啊,一分錢一分貨,連這個道理他們都不懂嗎?你就按這個意思給他們答覆,如果他們還不滿意就別再和他們糾纏,一切按照合同辦。」

靳常勝說:「原來我考慮這是一個潛在的大戶,能不能讓一步為以後作個鋪墊?」

向天歌很堅決:「半步也不讓,你想,他新品上市都這樣計較,一旦創出牌子還肯再有大的投入嗎?這樣的企業沒必要遷就他,越遷就他越覺得不合適。大投入,大品牌,這個賬他應該算得過來。」靳常勝不再堅持,正要開門出去,派出去的人遞進來剛買的《海江都市報》,向天歌前後看了看,對靳常勝說:「也別說,咱這報紙的印刷還真是問題,黑乎乎,一點兒不透亮,一摸一手油墨,難怪客戶有意見。它要是總印得這麼不清不楚的,大客戶都該跑了。」

前兩年,一到冬天,《海江都市報》都會在招商結束後組織所有的廣告代理公司出趟門聯絡感情。據說,簡安祥有一次吃飯時開玩笑地對代理公司說:「『海都』就是你們的『二奶』,是靠你們養起來的。」從那以後,「二奶報」的叫法不脛而走。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大品牌投放廣告的目的性很強,投在主流媒體是為了效果,投在支流媒體是為了回扣。《海江都市報》這兩年效益滑坡,出門取消了,只是在元旦前吃頓飯,送點東西,好在廣告公司和大客戶畢竟不大敢得罪媒體,誰都不好意思不來。但是真遇上顏色印花了或者重影之類的問題,那點情面就顯得可憐,廣告公司會以客戶不給結賬為由,和報社軟磨硬泡,最後,要麼免費重登一次,要麼和報社結算的廣告費打折,反正總要揩點油水走。

在報社旁邊的一個小酒館裡,《海江都市報》總編喬大洪向向天歌訴苦:「都市報的總編不好乾啊,走到哪都有種後娘養的感覺。大事不叫你,小事沒意思,報俗了說你格調低,報野了說你不講政治。以前我靠著『性的奧秘』這個欄目還能支撐下門面,畢竟以前是科委的機關報,科普是主業也是本分,現在好了,看這種稿子有賣點,日報、晚報也都開起了『兩性指南』和『愛河長流』版,這一下就抄了咱的後路。向總,沒人你說怎麼帶隊伍,沒錢你說怎麼過日子?哎,我雖說身為總編,可是走到哪裡好像都低人一等,說句實話,這個總編我是真地當膩了,恨不能明天回到日報做個部主任。」

聽了這番話,向天歌有些不平。弱國無外交,萬物同理。但是他惱火的是喬大洪這種破罐破摔的心態,身處困境,貴為一報之主,不去想突圍的辦法,反而惦記的是自己的去向,二百多名員工的飯碗壓根兒就沒在他的心裡佔據什麼位置。唉,向天歌暗自感嘆,人世間永遠不可能有絕對的公平,有的人一生都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有的人卻能主宰很多人的命運。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唯一的出路就是盡量讓自己長大,增強抗擊打的能力。

向天歌說:「喬總,我知道你的苦處,可是客戶不管這些。你知道他們說什麼嗎?以後賣一份《海江都市報》,搭一塊小香皂,看黑了手好洗一洗。」

喬大洪苦笑著說:「向總,我何嘗不想讓報紙印得透亮些?可是錢呢?這兩年,我凈剩和社領導磨嘴皮子了,領導一句要有大局意識的回答就把我打發了。《海江日報》是一號工程,得保,《海江商報》是集團的糧倉,得保,《海江時尚周刊》要打周邊省份,得保,最後受委屈的只能是咱『海都』了。印力達不到,唯一的辦法是按照實力排隊,結果就是咱們永遠殿後。」向天歌說:「這就叫惡性循環。喬總,我看解決問題的辦法只有一個。」

喬大洪說:「說說看。」向天歌說:「引資。你知道現在不少民營企業都想介入媒體,把這一行叫做朝陽產業,看成新的增長點,就像應酬多的單位要開個飯館肥水自流自田一樣,有了一個媒體,經營好了不但可以賺錢,還有了一個傳遞聲音的陣地。咱們是試點單位,不充分利用政策就等於沒有政策,好像捧著個金碗倒去要飯一樣。」

喬大洪問:「向總,你有這樣的線索嗎?」向天歌說:「你知道李彩妮嗎?」喬大洪說:「在海江,能有誰不知道那個『愛天使』服飾的老總?」向天歌點點頭說:「他們是做品牌的,『海都』的口號又是『過有品質的生活』,如果能夠聯手,不是天作之合嗎?」喬大洪若有所思地說:「還真是個好主意,向總,你先幫我摸摸底,如果李彩妮有意,集團的工作咱倆一塊兒去做,再不找出路,集團也吃不住勁了,死馬當活馬醫,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不過,實打實地說,如果一年之內集團能有三千萬的投入,很多難題都會迎刃而解。」向天歌說:「去年,我在日報的『經濟人物』版給李彩妮發過一個整版的稿子,明天我先和她談一下,她是個很爽快的女人,我正準備以『海都』的名義和她談幾個項目,成與不成都會很快有迴音的。」喬大洪說:「好,向總,如果促成了,你就是『海都』走出困境的一號功臣。」向天歌笑了:「喬總,咱們已經是並肩的一對馭手了,趕著『海都』的三駕馬車,用不著再分彼此。『海都』好了,大家都好。」

不知不覺間,兩個人竟然聊到半夜,困得幾個服務員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一看時間不早,喬大洪說今天就先到這兒吧,有了消息再詳細地議一議。出門來,夜風把兩個人吹了一個冷戰,喬大洪開上車先走了,向天歌站在路邊,撥通了葉子凡的電話:「我剛和喬大洪談了一晚上,他的表態還是蠻積極的。」葉子凡睡意朦朧地說:「向總,官場上的那一套,你未必是喬大洪的對手,我先不給你潑冷水,咱們聽其言,觀其行,我敢打賭如果你不再提起,你們今天的議題將永無下文。」向天歌沒再說什麼,上了車,狠轟了幾下油門,開進了茫茫夜色。

11月30日下午3點。運營小組的五個人端坐在會議室里,一言不發,只盯著財務總監曹明亮手中噼啪作響的計算器。會議室的一面牆上,噴繪了一艘劈波斬浪的航空母艦,上面寫著八個大字:品質「海都」,「億」鳴驚人!向天歌在心裡一遍遍默念著這八個字,那是他代表運營小組向廣告部提出的奮鬥目標,大幹八個月,力爭全年廣告額突破億元大關。

反覆核算了三遍,曹明亮終於得出了最後結果:截止到10分鐘前,財務收款總額離每月必保的750萬元任務還差51.5萬元!

向天歌不易覺察地笑了一下,很短促,也就是嘴角微微往上揚了揚,沒有人注意到他表情的變化,只有他心裡清楚,曹明亮報出的差額和他昨夜在家裡算的數字僅僅差了六千多元。他的這一抹笑里包含著極其複雜的內容,既有對自己的欣賞,也有對自己的憐惜,欣賞的是他一個新聞人終於變成了精於算度的廣告人,憐惜的是每月750萬元的任務像是一座無法推開的大山,著實地壓在他的背上。每月的最後一天,都是他的過關日,財務室以這一天的下午4時30分為限,在此之前的所有進款算做當月收入,然後報到集團財務處。從接手《海江都市報》,運營小組連續六個月按時搬掉這座750萬元的任務大山,可是剛剛搬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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