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譚納系列 《作廢的捷克人》——原來有這麼神奇的化妝術

在推理小說的書寫世界之中,有一件大家很想做但總是做不好的事,那就是,如何把一個人合理地變成另一個人,尤其是,如何把一個人和另外某一個特定的人混同起來——布洛克的譚納系列卻輕輕鬆鬆地做到了,他真是個有意思的小說書寫者,到他手上,很多困難的事會變得跟破竹一般簡單。

要讓這人變成那人,這當然得有個加工過程,通常還得有些物質性的協助才行,此一加工過程和物質要件我們籠統稱之為化妝,或喬裝、變裝、易容、人皮面具等等等等。今天,在我們這個現實人生里,不為殺人,不為執行什麼特殊任務,人們希望自己被人看見的樣子別是自己被上帝或父母親所創造出來的原始樣子,這幾乎是普世性的共同需求了,因此,它老早就蔚為一個龐大無匹的工業體制,發明出各式各樣精巧昂貴的有效或者騙人物品,並且愈演愈烈地快成為大多數人每天每時生命中的首要大事——沒錯,我們的現實人生,一如古來哲人所再再提醒我們的,果然是個詭詐重重的不義之地,而如此詭計最代表性的遂行場域之一,便是遍在的百貨公司,每一家百貨公司至少有一半以上的空間、配備和工作人員,努力誘引並協助我們變成另外一個人,林志玲,裴勇俊,或邁克爾·喬丹,或《哈爾的移動城堡》中的哈爾。

如此龐大不懈的工業體制存在,意思是,在其專業的最尖端之處,人們業已擁有了不可思議的個中技藝了,有辦法惟妙惟肖地把這人變那人。比方說,如果你對如今電影工業中的化妝特效略知一二的話,或至少你看過像《魔鬼任務》那樣子的電影或「電視冠軍化妝王」那樣子的節目,秉性多疑些、神經質些的人,的確大可開始疑神疑鬼自家老婆或丈夫一定被偷天換日掉了,不曉得他們幹嘛要這麼做,我只知道這大半輩子過來了,這個人還有什麼是我不清楚的嗎?偏偏近兩年來愈來愈陌生、愈古怪、愈鬼鬼祟祟,這一定是另外一個人扮成的不是嗎?

然而,同樣也是我們,在打開一本小說、轉身遁入推理虛構世界時,我們卻一如往昔受不了書寫者此種老套拙劣的詭計安排,我們仍服膺著「沒有兩片雪花一模一樣」的老式格言而無視於此事在現實人生的長進;我們甚至也肯承認,世界上確實有孿生子這種東西、有那種生物遺傳基因特強但毫無創造力的為人父母者總生產線般把每個小孩生得一模一樣,有同父異母或同母異父尤其在如今這個世風不古的時代、也有不為什麼兩個天南地北的不相干之人就他媽的長得可以以假亂真云云。但我們這些固執的推理小說讀者,就是不肯接受一部推理小說的關鍵詭計及其解謎,可以一夕間讓此人原來就是那人,而不把它當失敗或難看或鬧劇的同義詞,就像吳宇森的《變臉》那樣。

但如果不用為詭計揭謎的關鍵一擊,而是當作詭計的設計前提,我想,一般認為這就好多了(這是否也恰好證明了我們其實並不反對人可以長得像這一事實?)。比方說,阿加莎·克里斯蒂《不祥的宴會》一書,便預設了兩個可以是一模一樣的可敬女性,一位是艷傾天下卻想擺脫她丈夫的超級巨星,一位則是才開始的電視模仿秀女演員。小說開始於一場公開的電視模仿秀,由後者戴上金色假髮扮演前者,也就是說,小說前五頁就讓讀者知道此事,完成協議,並靜靜等待在如此不尋常條件下,一樁幾乎是宿命性的謀殺悲劇如何被召喚出來,如何在這個難見的偶然基礎上被冷血地架構起來並付諸實踐。這部小說改編成電影時,一人兩角皆由我們那年代的巨星費·唐納薇主演——我們先把這例子擺這兒,稍後可能還會用到它。

這裡,在愈來愈以假亂真的現實人生和宛如青山不動的推理小說世界之間,我們便明顯看出一道獨獨對推理小說家不盡公平的裂縫來了。上帝可通過他大能的手令這人如那人,整形醫生或化妝品專櫃小姐也可通過專業的巧手讓這人像那人,惟獨推理作家書寫的手不可以,不是絕對不行立入禁止,而是我們對他特苛刻特挑剔。這是不是就像博爾赫斯說的那樣,推理小說創造出我們這些推理讀者來,也同時叫出我們根性中最多疑的成分,因此我們在面對一部推理小說時,總是遠比我們扮演一個正常社會公民時更不信任人?還是我們直覺到其中有什麼不安的東西還在,並沒因為表層的、訴諸視覺單一感官的神奇化妝術真正被解除?

這本《作廢的捷克人》,譚納首次以秘密特派員的身份,再度踏上歐洲東半邊這塊種族衝突的犬牙之地,重溫他獨有的九天八國搏命豪華之旅。更好笑的是,他這回要弄出來的不是沉默的、人見人愛的一堆金子,而是一個討人厭到人人皆忍不住誅之的納粹餘孽;而且,這個只剩一個錄音機般重複且喋喋不休大嘴巴還活著的一身殘破怪老頭,基本上已喪失了行動甚至行走的能力了,於是,譚納的巨大難題便極其荒謬地成為,如何讓他從能說話變成不能說話、不能行動變成能行動,把他像扶老太太過街般扶過那半個崎嶇破碎的歐洲。

當然,行走於遠比大馬路更像虎口的歐陸逃逸之路,譚納仍得不斷藉助他所收集的那些異議小團體的接力性協助,因此,還要加添新一層的難度:你如何要求這些人捨命幫助這麼一個他們時時宰之而後快、今天可是自己送上門來的王姓八蛋?

人的荒謬處境,是好笑之母,更是機智與創造之母。

旅程之中,我們便也再次見識了譚納最精巧而且還瞬息萬變的化妝術了——他仍是偉大或該死美國來的伊凡·譚納,他的長相也沒改變過,但他就是能變色龍般變成一個完全融入不同種族、政治信念、獨特主張夢想的溫度和色澤的人,每一個愛憎分明不容他者到隨時動刀動槍、又沒安全感到極點不信任陌生人的封閉小團體,都可以在素昧平生的十分鐘內把他看成是自己人、自己最親密共生死的兄弟,這是伊凡·譚納,哦不,應該說勞倫斯·布洛克,所有榮耀歸於他,令人嘆為觀止的特技表演。

伊凡·譚納牌的神奇化妝品,一如我們在上回介紹文字中所引用過查理曼大帝的名言,是「你擁有了另一種語言,就擁有了另一個靈魂」的「語言」,一種塗抹在靈魂上頭的美白霜,一種敷在靈魂上頭的面膜或者人皮面具。

回頭來想,阿加莎·克里斯蒂《不祥的宴會》那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女性究竟如何被瞧出破綻?是哪個地方疏忽了沒塗抹到?答案發生在書中那場眾目睽睽的宴會上,那場既是謀殺設計執行關鍵、又是兇手在此泄底因此被克里斯蒂以「不祥」名之的宴會,而關鍵之物就是語言——宴會的吃飽撐著閑話之中,不小心出現了一個不祥的字眼Paris,假扮超級巨星的女演員有足夠的學養,知道這是特洛伊那個拐走絕世美女海倫從而引發希臘聯軍十年長征木馬屠城的闖禍王子帕里斯,全程侃侃而談應對無誤;而掉包而來、熱衷於流行時尚的大明星本人,則順理成章只曉得世界花都那個法國巴黎。是的,靈魂忘了也該化妝才能糊弄人,從靈魂上來看,這是長相天南地北、完完全全不像的兩個人。

從這個阿加莎·克里斯蒂所創造的不祥謀殺故事中,我們再清晰不過看到了,人的感官並非只有視覺這一項,儘管它是最早最快最直接也最搶眼的一項;人之所以是一片獨一無二雪花般的一個人,也並非只有外形的臉孔身材而已。笨的推理小說書寫者,其實像極了那些天天號稱要追逐獨特自我、又全身栽進流行時尚、甚至把時間資源、心力資源、經濟資源悉數投在表皮一層的年輕小鬼。你要個性要不同,最有個性最不同的地方不在這裡;你要以假亂真要成為另一個想望的人,他最該模仿也最不容易模仿的地方亦不在這裡。

汗牛充棟的失敗推理作品帶來了這樣的經驗和教訓,如今,仍忍不住要玩這種「A像B」老遊戲的書寫者,大致都懂得該著墨該處理的地方何在了,除了科幻領域那種連身體帶記憶的百分之百複製而外,兩個不同的人就是兩個不同的人,你只能針對被糊弄者認識或說在意的那一部分模仿並遂行欺騙,長相、聲音、指紋、筆跡、密碼、信物、某一個秘密或某一段往事記憶云云;同時,模仿遊戲也再不可能「一治不復亂」地欺瞞所有不同認識、不同熟悉層面的人,它最有趣也最驚險的地方於是在於,你得竭盡所能躲開那些從各個你沒模仿部分辨識真偽的人,模仿遊戲遂也成了某種和時間賽跑的緊張遊戲,彷彿攜帶了個滴答作響的定時炸彈一般。更重要的,你非得老實承認這世界一定存在某個或某些你絕對糊弄不了的人不可,只因為他們對你模仿的對象了解太全面太完整了,已成為某種不假思索無需時間的直覺,你騙不過復又躲不勝躲,只能選擇除掉他們,也因此,這種模仿謀殺遊戲一定發展成複數謀殺,殺掉那個你處心積慮的人,然後再售後服務保固維修地一個一個收拾掉那些已看穿或勢必看穿你假面的倒霉鬼。

事實上,《不祥的宴會》顯然也是這麼來的,那名在宴會之中不意窺見Paris意義歧路的年輕男演員唐納德·羅斯,果不其然就因此而後腦勺上多出了一把刀子。

讓我們迴轉到語言與靈魂,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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