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賊系列 《伺機下手的賊》——說給我們聽吧!

這本新的羅登巴爾賊書,很顯然是紐約「九一一」大災變之後寫的——我的意思是,你不必去查看作者的寫作年表,而且書也沒直接處理任何「九一一」相關之事,包括比方說羅登巴爾偶爾路過世貿雙星空茫舊址憑弔一番之類的,全都沒有,仿若無事,但小說本身,在某個不經意的角落中,還是清楚留下自身的時間註記,微小但一針見血的鐵石般時間註記,如果我們讀者身份之中也包含了某些偵探推理的必要成分的話,我們會看到它。

算來也有整整十年了,有本書在台灣還賣挺好的,書名叫《垃圾之歌》,我記得書中有趣的一段,那就是裡頭所謂「垃圾考古學」的問題。我們曉得,垃圾是人生活中一切實物的殘餘,它於是包藏了豐饒的線索,而且在我們如今這麼一個過度包裝、大量浪費、幾乎每一種行為都得製造出垃圾的天譴時代中,垃圾更無遠弗屆地擴展至我們食衣住行育樂的每一件事。此外,對某些生性多疑的人來說,垃圾的製造和拋棄又是不經意、不帶任何刻意掩飾必要的自然行為,因此,通過一些並不艱深的考察、比對和推理,垃圾可問出太多事情來,可供我們重建特定的某個人、某個家庭、某個社區社群甚至某個社會的行為、習慣、癖好乃至於整體樣貌來。套用個習慣性的句法來講,叫「垃圾會說話」,事實上,冷血一點來說,人的屍體也是人生命的無用殘餘之物,屍體會說話,本來就是垃圾會說話中的一種而已不是嗎?

好,然後我們得問了,是何時的垃圾。時間的確認是考古學中不可或缺的一項工作,於此,人們早有各種精微的方法,比方說碳同位元素的測定云云,但垃圾考古學有點不同,基本上它的時間範疇和刻度沒那麼大,追蹤才不過一二十年的垃圾,很顯然無法方便套用考古學裡那些動不動數十萬年、數百萬年的現成方法,它得自己找出自身的時間偵測方式,但這些不困難,事實上,它有太多方法根本一翻兩瞪眼,完全無須動用到複雜的科學分析儀器云云,也不必訓練有素的專業人員。

《垃圾之歌》書里講,在美國,垃圾考古學的時間確認問題,很簡單地仰賴垃圾中一樣處處可見而且極不容易腐蝕消失的小東西,那就是可口可樂的易拉罐拉環。近半世紀時間,可口可樂那種分離式的、水滴形狀的拉環,每隔一段時日就來一次微小但清清楚楚的改變,而且每一回改變都有明確的時間記錄可查,因此,每一批考察的垃圾都像體貼地同時標示了時間一般,想都不用想。

非常非常有趣的時間腳印,就留在人們始料未及卻又合情合理的地方。

這本新的賊書,時間一樣狀似不經意地留下了它的匆匆行蹤,在哪裡呢?在酒吧里,就在羅登巴爾和芭芭拉閑扯中,兩人話鋒偶爾掃到了炸薯條的名稱,從沿用不疑的French fry到如今荒唐可笑的Freedom fry——我們曉得,這個無辜薯條的名稱改異,是「九一一」後因為法國不願和美英那兩個總是拼錯字、智商大有問題的領袖同步,對阿富汗和伊拉克連續發動侵略並搶奪石油戰爭,從而激怒了某些瘋狂但一樣笨、又非吃薯條不可的美國人而來的。我相信,此一薯條必將名垂青史,它不僅記錄了時間,還一併記錄了人的又一次集體愚昧、神經病和不義,而且,還又一次生動地確認了那一句已成俗話的歷史名言,果然多少罪惡又假自由之名而行,永遠不是最後一次。

當然,今天可口可樂的易拉罐已改采非分離式的拉環了,小心翼翼以免割傷口渴心急的人,那些挖垃圾研究的人得另闢蹊徑了,但放心,我以為一樣不難的,時間是個邋遢鬼,它滴滴答答地老是留下太多行蹤了,如推理小說說的,「留下足足一英里長的尾巴」。

The Burglar on the Prowl,搜尋的賊,回遊如露出鯊魚背鰭的賊,業已鎖定獵物蓄勢待發但狀似悠閑無事還吹著口哨的賊,這其實一直是羅登巴爾式宛如精湛技藝工匠之賊的標準作業程序之一,更是羅登巴爾式的闖空門美學的重要構成部分——夜晚的街道上,一個和你我看不出兩樣的踽踽而行羅登巴爾。但他有自己獨特的心事,獨特的目標,擁有獨特而且無與倫比的技藝本事,如同他口袋裡藏放的開鎖工具。

認真的賊最美麗,貓一樣的美麗。

過去,台灣有這麼兩句自怨自艾的老俗諺:「做賊一更,捉賊一暝。」這純粹是防賊這一側的一廂情願觀點,一種急怒攻心的偏頗情緒之言,不僅當然不是事實,而且完全無意也無能欣賞做賊之美。這使我想起一個有關畢加索的老笑話,據說在某次宴會場上,有個白目的貴婦人認出了畢加索,拿了桌上的餐紙要畢加索為她隨意畫兩筆留念,事後,該婦人問畢加索應該付他多少錢。「一百萬美元。」「可是你只花了三秒鐘啊!」「不,太太,我整整花了七十年。」

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演講中也講了類似的故事,有關莊子為某個君王畫一隻螃蟹的故事:「有一次,國王請他畫一隻螃蟹。莊子說他需要五年時間、一幢鄉間房子和十二個僕人。五年過後,他還未動筆。他說:『我還需要五年。』國王應允了。十年的期限將滿時,莊子拿起畫筆,一揮而就,畫了一隻螃蟹,前所未見,最完美的一隻螃蟹。」

說到莊子,這裡就讓我們順勢來回憶一下《莊子》一書中那段有關賊的著名辯護髮言,好一次徹底清洗掉我們對賊之技藝的無視和誤解。這段話記在外篇的《胠篋》裡頭,說話的人是古代中國的盜賊廣告牌象徵人物盜跖,回答他小賊徒弟有關「盜亦有道乎」的詢問,是師徒制的第一課授課內容:「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我們今天習焉不察掛嘴上的所謂盜亦有道老成語,其出處及其內容便是這個。

對今天已不習慣、或不耐煩、或因種種不健康心思拒看古文言文的人,這裡,我們願意體貼地用羅登巴爾氏的具體作為把它給白話轉譯出來——事先得搞清楚偌大紐約市有哪家哪戶既有現金首飾收藏品值得鄭重一偷,而且主人全家當晚又外出無人,莊子說這是先知般的德行,稱之為「聖」;下手前得先現地搜尋,保持開放的心,既排除任何可能的意外和失誤,又可發現更簡明安全的途徑和方法(亦即嚴謹的技藝遵循步驟中仍隱含每一個當時當下的創造性),而且,面對最後一翻兩瞪眼那扇大門,仍得聆聽並「直覺地」(其實是長期技藝實戰經驗所培養出的判斷力)確認門另一端的確無人,莊子說這是聰明智慧,稱之為「知」;下手當晚不飲酒如敬慎的齋戒,好維持心智和身體的最佳狀態,這是莊子忽略沒提到的動心忍性部分,我們可稱之為「忍」;時刻一到,稍縱即逝,得毅然通過大廈管理員、監視攝影機、保全警鈴系統和重重門鎖,莊子說這是大無畏的勇氣,稱之為「勇」;寶物當前,有所拿有所不拿,仍得冷靜考慮到變賣銷贓,也得溫柔考慮到物主的情感處境,莊子說這是兼顧實際景況和自我價值信念的最適抉擇,稱之為「義」;事後分錢公平而且守信用,包括最原初的通風報信者拿最大一份,外頭揪心把風的卡羅琳亦有豐厚所得,不暗杠、不私吞、不欺暗室,莊子說這是廉潔有情而且仁惠,稱之為「仁」等等。

把層次直接上升到抽象、普遍德行的莊子說得可淋漓痛快了,但我個人仍最喜歡羅登巴爾進入屋裡那種宛如思考者終於找到答案、又如長途跋涉之人在到達後那種怡然、滿足和放下一切休息的模樣,當然,還是有The Burglar on the Prowl,下手之前那個回遊徘徊的夜晚——

是的,其中是有美學問題的。

當然不必提醒布洛克,賊是壞人,偷人家東西是壞事云云,這小學生最知道的事,聰明世故如布洛克怎麼會不曉得呢?只是,世界這麼大,人心如此遼闊複雜,事物琳琅有無盡的可能性和欣賞方式,我們是打算怎樣?永遠只當個小學生,用窄小單調的「好/壞」「對/錯」看萬事萬物嗎?一直這樣不嫌煩不覺得無聊嗎?我們真期待我們的社會民智永遠停在這個長不大的階段嗎?

這裡我們得先有個認知的大前提——在我們這麼一個諸神衝突、價值單位是複數的而且往往彼此矛盾的世界之中,美麗的東西有和善溫暖的,但也不乏偏執的、不穩定的、暴烈的甚至是危險的,因此,美麗東西的尋求和保有總是有不等程度代價的,自由主義大師小密爾提醒我們,某種可以忍受的不便乃至於風險是社會應該支付的。

尤其是這些不便或風險並未付諸實踐而成為明白立即的行動,而是以言論、以思想的形式出現時,或講得更白,以書籍的形式裝載起來並且閉闔起來時。我們都應當曉得而且每隔一段時間就提醒自己,自由在這裡理應趨近於極大值,那些危險有毒的美麗東西在這裡皆該有它們的一席之地,否則它們將會絕種,或更壓倒性可能的,將更不可收拾地衝進現實世界之中,這反而才是我們應該害怕的。

好。我們說過,布洛克寫羅登巴爾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