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賊系列 《麥田賊手》——這一代

先講題外話吧——當然,這麼說一定是有嚴重語病的,從來,我們在臉譜這組偵探推理小說業已超過五十篇(歲月忽其不淹兮!)的引介文字,礙於不揭露不暗示案情的道德守則,所能講的一直就只是題外話而已。好吧,那這次我們就從題外話的題外話開始好了。

上面那寥寥三句似讖似詩的話,典故顯然來自塞萬提斯筆下那個「在無限大土地上冒險旅行」的堂·吉訶德先生,但我是輾轉引自近人朱天心奇怪的短篇小說《拉曼查志士》,這篇怪小說以「死的造訪這一生不過一次,所以,當為它的來臨預作準備」為命題,呼應著她之前窺伺死亡「老靈魂」的詩讖體短篇傑作《預知死亡紀事》(更奇怪的小說,整篇小說就是一首詩),是朱天心默默發展她小說死亡學中的中途一站,並預告了她日後果然望風追逐求情鐵石的《漫遊者》六文。

為自己的死亡預作什麼準備?是很謙遜的,謙遜到最底處而成為神經質的死亡預備——皮夾,其實就是皮夾的內容什物,不能只有邋遢的牙線、爛名片、莫名其妙的彩色回形針,以及罐裝飲料「再來一罐」的兌獎拉環云云;然後是乾淨的內衣褲,不能破舊薑黃,而且還要能生動地說明它的主人;最終還有,地點,猝然倒下死亡的地點,不能去費人猜解的地方,哪怕只是僅僅走過,免得死去之後再百口莫辯……

不是孔子擔憂的身後名,而是乾淨的內衣褲。

這樣認真一想合理不過還是奇怪如天外飛來的死亡心思,事隔整整三年,我在這本《麥田賊手》中又再次看到,我特別記下它的頁數,P136,那是羅登巴爾被當殺人嫌犯扣起來時,跟他愛錢的警察老友雷一句也如天外飛來的沒頭沒尾的話:「我娘以前老跟我說得穿乾淨內衣褲,以防萬一給車撞到。」

看到羅登巴爾這句話的那會兒,我驀然有一種心酸疲憊之感奇怪湧上來——心酸疲憊怎麼說都是莫名其妙的錯誤生理反應,比較對的照理講應該是欣慰乃至於莞爾才是。我很確定布洛克絕未讀到過《拉曼查志士》,朱天心也不可能一人兩角到紐約去扮演羅登巴爾太太諄諄告誡她親愛的小兒子,這最多只能隱喻為「瓶中書」之類的概念,隔開萬里大洋,隔著芸芸眾生,有個幽微不適一般人耳的特殊聲音古怪地聯繫著彼此。

穿過廣漠、阻絕、人們和事物往往彷彿再不可分割單子般壅塞又孤立存在的世界,我們的對話同時體現了「斷裂/溝通」的二元背反本質,或更實感地說,毋寧是在處處斷裂中奮力尋求對話重新接續的可能,就像孤獨浮於四十晝夜不休洪水之上鴿子銜回一片新的橄欖葉子。

瓦爾特·本雅明有一個因為他四十八歲就絕望自殺來不及實踐的計畫或說奇想:他一直夢想寫一篇文章,從第一個字到最終一個字都用引文完成。

這當然不是今天所謂後現代拼貼那種廉價懶怠的賣弄伎倆(對此,我惟一慶幸的是,至今尚沒有哪個不識趣的文學界思維界的安迪·沃霍爾冒出來糟蹋本雅明這個美好的終極心思,一度,我最怕會魯莽動手的是美國的蘇珊·桑塔格,但「尚沒有」這個驅之不去的杞憂,仍時時如烏雲罩頂),而是,我寧可把它想成是如愛因斯坦在物理學世界搏鬥了四五十年終究不成的統一場理論,只除了它知曉自己所面對的並非只要單純統一、單一解釋磁力、電力和引力(最麻煩的就是這個引力)的局部性物理世界而已,而是人思維對話的終極、至大無外「完整/破碎」世界。因此,即便他是本雅明,藏書如痴、博學又好格言、沒人如他那般自由進出思維領域森嚴林立的每門「行業」、並無懼思維的神秘飛翔,也不敢就奢望有一個統一一切、囊括一切、表述一切的愛因斯坦式簡明光滑方程式答案,本雅明夢想完成的,毋寧是「一次」的實驗樣本,一張範例式的清單,一種有限思維碎片的編織方法。

不管多意識到,或一再鼻青眼腫碰撞到多少阻絕堅厚的分割高牆,思維的人對話的人,最終仍必須保留並堅信我們是面對了「同一個」世界整體——「站巨人肩上看世界」這個思維對話代代傳續模式,似乎仍是可能的,只除了我們用以墊高望遠的巨人模樣東西,原來只是松垮垮的一堆碎紙,我們顫巍巍地嘗試登高,卻一步一步發現處處縫隙,處處空洞,我們陷腳其中,很快地精疲力竭。

拾荒者的本雅明,正是如此碎紙的搜集人,但他不像他公家圖書館管理員的同好翁貝托·艾柯,已是老官僚那種一切不再可能的虛無,只負責保存、置放並陳列展示碎片(艾柯顯然還利用職權製造假碎紙片以自娛),本雅明認真地檢視、思索、編纂,甚至得在已遭變亂的人間紛雜語言中出任翻譯(現實中,本雅明是第一個翻譯普魯斯特為德文的人,還有波德萊爾)——本雅明念念不忘那一個世界整體,並相信這些碎紙片最終都是面向著這同一個完整世界的描述、思考和發問,站在不同的位置角度,循不同的途徑,藉由不同的語言,並使用頻率波長不同因此只供不同特定人耳接聽的聲音。

其中最難的,是頻率的轉變和統一,這幾乎是神秘的。

「采四海之花釀蜜,不知成不成?」愛因斯坦為他的統一場拼搏到白髮蒼蒼的八十高齡不成才罷手離去,但面對更艱辛任務的本雅明卻只四十八歲,布萊希特說這是希特勒帶給德國文學界無可彌補的損失,他沒完全說對,是帶給人類無法彌補的損失才是。

回到我們面對死亡造訪的乾淨內衣褲來——朱天心近日跟我說,台北市真的變漂亮了,樹,新人行道,一部分機車撤至機車彎放好,也許還有季節的蕭索加上不景氣的冷清,街景乾淨清朗,看來台北市已換穿乾淨內衣褲了,準備就緒去應付隨時會撲面而來的死亡。

不管怎樣,我老是想像有一大群小孩子在一片麥田裡遊戲的景象。成千成萬的孩子,沒有人在旁邊——我是說沒有大人——除了我以外。而我站在一個非常陡的懸崖邊。我幹什麼呢?我必須抓住每一個向著懸崖跑來的孩子——我是說如果他們跑著跑著而並未注意他們所跑的方向,那麼我就從懸崖邊出來抓住他們,那就是我成天要做的事。我要做個麥田捕手。我知道那很狂,但這是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我知道那很狂。

這一段引文,對我們「四字頭」今天已逐漸老去的一代人而言,光這樣就有夠多人認得出這是出自塞林格的名小說《麥田捕手》,甚至還知道就是賈長安先生的譯本(當時最好的譯本),儘管上一次讀這本小說得扳手指頭算,都三十年前了。

這段話,書名之所源由,小說中出自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荷頓口中,但高一(一九七三年)念時,我印象更深、更覺刺激的是小說一開始被退學的荷頓,遠遠站小山丘頂上,乏味地看著下頭的校際美式足球賽,說十二月的天氣,「冷得像老巫婆的奶頭一樣」。

The Catcher in the Rye,按理應該叫麥田捕捉者或麥田守護者才對,就算要比喻成棒球場上的守備位置,荷頓想做那種攔住小孩、接住小孩,不讓他們掉落懸崖的事,毋寧更接近外野手的職責,然而,有點魯莽錯譯的「麥田捕手」卻是個更好的譯名。捕手,這個一身披掛、守備場上最沉重最辛勞的工作者,正如美國大聯盟一位名捕手所指出來的,九個人的守備,便只有捕手一個,得單獨地、背反地看著和其他八個人完全不同的方向,從而讓他成為一個縱觀全場的人,一個孤獨不眨眼的清醒之人——於是,麥田裡的這場玩樂,便有著擊球鏗鏘的、專註的、忘其所以的,甚至於暮靄四合的黃昏時間延遲意象(「小孩的野地棒球沒九局下半結束這回事,只有媽媽手拿棍子要你回家吃晚飯的叫聲。」),其上,或者還有梵高的烏鴉呱呱從頭頂飛過,守護,有一種不祥的溫柔。

這裡,譯成麥田守護者之類的反而太鄭重其事太正確了,麥田捕手則更簡單也更豐碩(這兩者常一體兩面),通過本雅明要的頻率微調,而成為詩。也因此,我們手上這本羅登巴爾的新小說,向大師塞林格致敬的The Burglar in the Rye便不能叫「麥田之賊」什麼的,只能順勢是「麥田賊手」,跟著調準到同一個接聽頻道,成為麥田地里這場方酣遊戲球賽中守護者的守護者。

善良的螳螂捕蟬,更加滿懷善意的黃雀在後。

雷蒙·阿隆說的「詩意」

長時以往,羅登巴爾的確某種意義地持續扮演著紐約市黯夜守護者,儘管他的原意系起自盜心,而他也總把正義償還的過程弄得凸梯、弄得狼藉不堪、弄得一副情非得已的鬼樣子。但在這回《麥田賊手》一案中,他卻認真、堅定、自始不退不讓,像個智機百出的勇者,只因為這次事關一位了不起的傳奇小說家,得有個技藝高超的賊來守護他,羅登巴爾少見如此正色地把同一段話重複講了兩次——這個人寫了這麼一本書,改變了我們整整這一代人,我總覺得我欠他點什麼。

這個人就是塞林格(小說中他易名為格力佛·飛邇波),這麼一本改變整整一代人的書就是《麥田捕手》,若依羅登巴爾的說法,其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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