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賊系列 《交易泰德·威廉姆斯的賊》——一則魔咒·暨一位神經質的屠龍勇士

波士頓,美國東岸的歷史名城,美國獨立戰爭前夕最大暴動衝突「波城屠殺」(事實上只死了三個人,比台北市隨便一天英勇陣亡在馬路上的無辜市民還少)的所在地,也和很多歷史名城一樣,在無趣現實世界中的重要性逐漸降低。比方說,以綠色酢醬草葉為隊徽的NBA史上最偉大球隊塞爾蒂克(也就是凱爾特人),已逐漸成為一支既打不進季後賽又股價急劇下跌的垂垂老矣球隊,這說明波士頓已不再是一個大市場所在的讓人矚目的大城市了,好的自由球員選的總是紐約和洛杉磯。

日已西夕,《聖經·舊約》如是說。

比起NBA的塞爾蒂克,一樣有著動人傳統的大聯盟最老牌勁旅紅襪隊的悲情要來得更早,早在近一世紀之前的波士頓城猶呼風喚雨的好時代就來了,因此,不是城市本身的錯,而是關係著古老棒球王國的一則傳說,一次無心但愚昧的錯誤,一個詛咒,以及從此隨之而來的,一場至今還未能解除的百年悲劇——所以波士頓人說,紅襪隊的球迷就像念書的小學童一般,天氣變熱,長日來臨的暑假時分,總是令他們雀躍的最美好時光,但隨著時間流逝,冷雨驟降,不可避免的秋季跟著漫天紅葉冉冉飄落之時,悲傷於焉降臨。

美國大聯盟的總冠軍賽又稱之為十月大賽,也就是波士頓球迷宛如假期結束的學童,開始淚流滿面的時刻了。

對波士頓人而言,上一個美好的秋日,也就是這支球隊上一次拿冠軍的時日,已杳不可聞,那是,現在該講上個世紀初的一九一八年了,也就是說,在宛如睡美人安眠百年的今日波士頓城裡,你要探訪遺老、聽人訴說一個黃金色澤世代的秋天,能夠講給你聽的,整個波士頓城可能只剩寥寥數個百年人瑞級的老者還曾經親眼見過一些,但一定殘缺疏漏,因為那已是他們渺渺兒時的湮失記憶了;更是說,如果你是定居波士頓的市民,那意思是,打從你活在這個世界開始,你不曾擁有過一個好一點的十月,因此,波士頓人是讀不下艾略特的名詩《荒原》的,他們的十月遠比四月殘酷。

就像所有的傳說一樣,可怖的噩運總是跟在天賜的好運之後,好彰顯出人的頑冥和不知饜足——波士頓的天大好運降生於稍早的一九一四年,彼時棒球之神道成肉身,化為一名粗壯、樂天不羈、鬥牛犬長相的其貌不揚小夥子,是為貝比·魯斯。魯斯在紅襪,一開始系以一名天賦異稟的好投手現身,四五年後才緩緩轉變成後來的威風凜凜全壘打王模樣,總計他在紅襪六年,投出八十九勝四十六負的驚人戰績,並在最後一季轟出二十九支全壘打(彼時的大聯盟並不追求全壘打,因此這已是史無前例了)。然而,正如加略人猶大以三十銀錢的代價把耶穌賣給羅馬人一般,愚昧的紅襪竟也以區區十二萬五千美元現金外加三十萬美元貸款的金額,把魯斯轉賣給紐約的後起球隊洋基,時為一九二年一月三日,悲劇就從這一天正式開始。

去到洋基的魯斯,在往後的十五年洋基歲月中又打出了六五九支全壘打,主導洋基拿下四次大聯盟總冠軍,開創出大聯盟史上公認不可能再有的洋基第一王朝;至於鑄下大錯的紅襪,在此之前原是大聯盟首屈一指的強權,而且才剛剛在一九一五、一九一六和一九一八,四年之內連取三次冠軍,卻因為得罪了棒球之神,集體遭到詛咒,這座城、這支球隊的名字,在寫著大聯盟總冠軍的命運之書上,自此被無限期抹去。

往後百年歲月,辛酸的是,紅襪並未一蹶不振,而是時時強大如昔,每隔幾年就有著滿滿奪冠的力量,但一次次叩關,一次次鎩羽,更奇怪的是,他們在四六年、六七年、七五年和八六年連續四次十月大賽,皆不偏不倚以三勝四負一步之差輸球——其中最令人不能不信是一九八六年那次,紅襪不僅在前五戰取得三勝二負的成績,且在第六戰打到延長十局上半尚以五比三領先,這最後的半局,紅襪的closer施拉帝一上來又順利解決掉大都會的前兩棒,勝利差不多等於到手了,然而,憤怒的上帝在此間不容髮的一刻插手了。大都會忽然連著三支一壘安打出現扳回一分,紅襪當機立斷派上史坦利救援,偏偏史坦利也在連續投出兩好球之後,中了邪般又出現一次大暴投奉送一分,雙方平手,最後,打擊的威爾森擊出一支軟弱到台灣的少棒球員都能簡單守下來的慢滾球,卻古怪從紅襪一壘手比爾·巴克納胯下穿過去,戰局完全逆轉,紅襪隊也跟著輸掉第七戰,輸掉擊破魔咒的最好一次機會——但是,心碎的波士頓人心知肚明,輸球的關鍵不是巴克納的可笑失誤,而是迢迢的一九二。

紅襪主場芬威球場左外野的舉世聞名綠色高牆,遂成為紅襪不可逾越的象徵——波士頓人稱它綠巨人,又叫波士頓之牆,他們悲傷地指出,這正是波士頓人的哭牆,棒球的墓碑,紅襪勇士的埋骨之所,代代幽靈徘徊不舍離去之地。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為什麼忽然說起這麼感傷的故事呢?因為這一回我們的書名是《把泰德·威廉姆斯交易掉的賊》——泰德·威廉姆斯,正是紅襪隊史上最偉大的球員,最偉大的屠龍勇士,只可惜沒有成功。

泰德·威廉姆斯偉大到什麼地步?非常非常多人相信,包括我個人在內,威廉姆斯不折不扣是人類棒球史上最偉大的「純」打擊手——所謂的純打擊手,意思是全面性、綜合性的打擊技藝,不是只比單項的打擊率、或全壘打數、或打點數云云,而是全部加總起來,全部都列入計算,由此評比出來的最佳打擊手,白話一點講,就是人類世界有史以來打擊技藝最好的一個人。

威廉姆斯好到如何田地,我們這裡只舉大要——威廉姆斯長達二十二年的棒球生涯,總全壘打數五二一支,總打擊率零點三四四,長打率零點六三四,出壘率零點四八三等等,其中出壘率一項史上第一,長打率僅次於貝比·魯斯居第二,此外,他在一九四二和一九四七兩年都奪下三冠王,這是史上第一;一九四一年單季打擊率零點四零六,則是大聯盟史上最後一個單季打擊率破四成的人,至於其他什麼總安打數、總打點數、總長打數、單季各種打擊頭銜等等,想知道詳情的人再方便不過了,你找本棒球百科書翻翻,幾乎每一項都能在十名之內找到威廉姆斯的大名。

如此一位究極技藝的打擊手,有power,有精準結實的擊球點,更有銳利無匹的選球能力,和他同時代卻不同隊的投手可真叫不幸——實戰場上,投手的沮喪對抗策略有這麼一說:「他們有告訴過我,碰到威廉姆斯該怎麼投嗎?當然他們講了,棒極了的忠告,而且真是鼓舞人。他們說他毫無弱點,壞球絕不出棒,眼力絕佳洞穿一切,而且往往只一棒就把你給撂倒,他絕不打壞球,但你千萬別投好球給他打。」

然而,內行一點的老球迷都曉得,泰德·威廉姆斯其實還可以更好。

理由有二:一是威廉姆斯的棒球生涯,很不幸地撞上了人類集體發神經病的糟糕時代,除了棒球揖讓而升的競爭之外,還要打你死我活的不義二次大戰和韓戰,他因服役上戰場而毀了四個巔峰球季,要不然他的打擊內容將更可怖更高不可攀,比方說六百到六百五十支全壘打大概跑不掉;二是一九二年之前的所謂「死球時期」,是大家只想安打上壘不揮大棒的沒什麼志氣時代,因此搞出一票打擊率其高無比的球員(泰·柯布、赤腳喬等等),如果不把這段「偏食」的時代列入,那他的各項打擊排名還會更往前竄。

泰德·威廉姆斯還有一樣幾近無人可及的「長處」,那就是,他長得非常帥,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我個人記憶之中,大聯盟歷史裡沒任何一個稍稍露過臉的球員可堪比擬。

把泰德·威廉姆斯交易掉的賊?不,這次波士頓紅襪學乖了,不敢再造次,威廉姆斯從一九三九年打到一九六年,自紅襪始,至紅襪終,只可惜來不及了。

泰德·威廉姆斯讓我個人真正感興趣的,尚不在他的豐功偉業和動人長相,而是他的人格特質——依據史料,威廉姆斯是個極神經質的人,再加上大名在外,媒體球迷的追逐報導,以及他自己給自己的沉重目標(威廉姆斯自己講過,他給自己的目標正是,「泰德·威廉姆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打擊手」),他也因此一直神經衰弱病症纏身。

這和我個人原本的低檔打球認知完全背反,打從小學開始,我的棒球教練和排球教練都一再告誡我們,要放鬆,要神經大條一點,千萬別患得患失,別去記得上一個球,別去臆測下一個球,最好能想都別想,如此銘印,因此我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如此神經時時繃緊的人,怎麼能應付變化不定、進壘點不定、快慢不定的來球?怎麼能在通常半秒不到的電光石火之際作出正確反應?怎麼可能成為一個曠古絕今的天下第一打擊手呢?

打開我這個心結,或正確地說,給了我持續想下去線索的,是文學界的撞球好手劉大任先生——瘋撞球瘋到跑大陸找國家級教練拜師學藝的劉大任,有回在閑聊時談起,由於撞球是太快速、太仰賴立即反應的球類,因此大陸在全國各地挑選有潛力的小孩訓練接班時,相同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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