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修·斯卡德系列 《酒店關門之後》——酒店關門我就走——走哪兒去?

老去的日本大導演黑澤明,曾拍過一部平平坦坦的電影,取材自老咔咔的李爾王故事,片名叫《亂》,讓習慣於且仍然津津樂道於當年他《七武士》《羅生門》《蜘蛛巢城》那樣銳利且閃動明迷電影手法的老影迷,一時悵然若失,但我個人曾讀到一篇報導,其中黑澤明自己談到拍這部電影的真正心志,「我真正想拍的只是,富士山麓那裡的黑色火山土。」

富士山的黑色火山土。那座早已熄滅不活動,但今天日本人猶認定見到它就會帶來一整年好運氣的美麗火山;那些當年帶著毀滅意味噴出,但如今冷卻為宜莊稼、宜於人類文明生長的黑色沃土——老實說,我對一個老去導演如此耿耿一念非常非常感動,也對《亂》在電影成就上的不盡成功完完全全釋然。

說真話,不見得必然人家就會相信;真心真志,也不保證因此寫出拍出的就一定是好小說好電影,然而,對一個以創作為志業的人而言,有機會不打折扣捕捉自己的真正心志,其實是很奢侈的。一生不一定能有幾回,因此,明知可能失敗都值得一試。

為什麼好端端講起這個?

因為這部《酒店關門之後》,我相信,就像黑澤明拍《亂》意在富士山的黑色火山土一樣,布洛克真正要記下的其實正是酒店,紐約那些總隨時光流逝、不會永遠開著門等人的酒店。

和《亂》稍稍不同的是,這部小說卻是布洛克到此為止最巔峰的作品之一,甚至有相當大一批偵探作家同業和推理迷直接認定這就是布洛克最好的一部小說。

故事包括三個案件:

一、摩里西酒吧,非法營業,位於五十一街,由擁護愛爾蘭共和軍的摩里西兄弟經營。某夜,被兩名持槍蒙面的傢伙搶了好幾萬美元,搶案發生時斯卡德正好在場(當時他尚未戒酒),摩里西兄弟懸賞一萬美元找出搶匪是誰。

二、小貓小姐酒吧,合法營業,位於第九大道和五十六街交叉口附近,由史吉普·戴佛和約翰·卡沙賓經營,他們則因賬本被偷,遭勒索五萬美元,遂以二千五百美元僱用斯卡德料理此事。

三、這回倒不是酒吧本身了,而是酒吧一個名叫湯米·狄樂瑞的常客,他家被搶匪侵入,東西被搬空,老婆也順帶遇害,警方順利逮到搶匪,但搶匪卻反咬他謀害自己老婆,於是,他出了一千五百美元要斯卡德為他洗刷冤屈。

三個案件,三條線,加上俗麗的寶莉酒吧、酒保手會顫抖的麥高文酒吧,有大彩色電視機可看棒球的馬丁酒吧、店名結合「酒吧」和「沙龍」的歐尼爾吧龍,以及斯卡德最常去的阿姆斯特朗酒吧等等,纏繞成一道堅韌的記憶繩索,拉扯住逝去的流光,存留了時間。

日本人說,酒店是守護記憶的場所。

這讓我想到一段話,也是產出於紐約這個大蘋果城市,說話的人是七年代末紐約洋基棒球隊的教頭鮑勃·雷蒙:「我從不帶球賽回家,我總把它留在某家酒吧里。」——我個人以為,這話說得實在比單純的「遺忘」要好,或者說要準確要世故。漫漫人生,我們難免碰上某些較沉重、並不宜於帶著上床睡覺的事物(對棒球教練來說便是球打輸了),你得想辦法在臨睡之前趕緊把它忘掉,然而,作為人的永恆悲哀之一是:記憶/遺忘這檔子事不能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因此,我們也只有退而求其次地好好找個地方把它們安放起來。

隨著時光轟轟然向前,這些不好帶回家的記憶愈積愈多,乃至於逐步裝滿這些酒店之後,酒店遂成為記憶本身的象徵,成為浩浩時間長河中的一個航標;而時光仍繼續向前,到頭來連酒店都等不及關門了,我們遂也不免感覺到,我們的某一段生命,好像也就此跟著打烊告別了。

人很奇怪的,壞的日子,壞的事,一旦它真跟你揮手告別,那一刻都會有(甚至更有)夕暉晚照的絢麗不舍——

所以我才斷言,布洛克寫這本書是項莊舞劍,偵探故事是對社會大眾的交代,他假公濟私要記念的,其實是那些日子和那些酒店。

酒店是守護記憶的場所。日本人這話的下半段是:酒保便是心事的最後傾吐對象。

忘了是在哪裡看過這樣一個故事,就連是童話、寓言或哪個民族的真實習俗都想不起來,只依稀記得,人有不吐不可的心事時,去找棵大樹,挖個樹洞,對著這個樹洞痛痛快快地說,說完再用泥土把洞給封起來。

人的私密心事,依適合傾吐的對象,大致可分為涇渭二分的兩種:一種只告訴自己最親密的人,名單可能包括父母、知友、丈夫妻子和情人云雲;另一種卻必須是陌生人。——前一種你要的可能是同情撫慰甚至開導商量,後一種你要的就只是說,說完就好多了。

這兩種都在人類歷史上相沿甚久,絕不自今日始。

不同的只是所謂陌生人的身份問題:挖了洞的大樹當然歸屬於這個陌生人範疇里,只是不尋常了點,尋常些的,我個人想到的有三種:牧師神父、心理醫生和酒保。

這三種,有話想說的人可依個人喜好或方便運用,可單選也可複選,但仍有些許差異。

從個人定位角度來看。找牧師神父,你得有承認自己是罪人的心理準備;找心理醫生,則是病人(學名精神症患者,俗名不太好聽,叫神經病);你若不肯示弱,什麼都不承認,那你最好找酒保。

依費用的角度來看。找牧師神父,價格不一,然而一般來說,宗教救贖挺沉重的,你相信在更高處有一雙什麼都看得到的眼睛眨也不眨注視著你,奉獻太少會產生不安,病上加病;找心理醫生,價格稍昂;因此,酒保可能是其中較便宜的,可量入為出。

再從關係的久暫來看。找牧師神父,你得有被「持續關懷」的心理準備,就算你不再進教堂,他都可能找上門來要你繼續悔改認錯甚至皈依,一不小心就是一輩子甚至永生;找心理醫生,一般不會這麼久,但通常他會要求一個療程,你不去仍會接到電話;只有找酒保,你們每回的關係都是一次完成,無需預約下一次——只要明天酒店再開門時你忍得住。

便宜,可解除,且無需自貶身價,酒保於是成為最簡單、最素樸的陌生人心事傾吐對象。此外,他執業時間較長,且又在深夜、人往往最虛弱最無助的時刻,那個時間你不好吵醒被神揀選但仍然得睡覺的牧師神父,也一定約不到心理醫生,只有酒店還開著門,還在燈火闌珊之處。

最後的心事傾吐對象,所謂的「最後」,不就該是這個意思嗎?

丹尼男孩,是斯卡德探案系列中一個充滿著象徵趣味的角色。

這人是資訊收集中心,是流落於紐約的優雅英籍黑人(可能因此才依那首好聽感人的蘇格蘭民謠命名),更有趣的,此人是白化症者,不能適應日常光線,因此他晝伏夜出,以各個酒館為出沒地點——自然,他也是喝酒人口之一,但他喝伏特加。在《八百萬種死法》中有這麼一景:

他把一杯俄國伏特加高高擎起,看光線如何穿透過伏特加。「純度。亮度。精準度。」

「最好的伏特加就像刀刃一樣,是技術精湛的外科醫生手裡那把銳利的手術刀,保證切得乾淨利落。」

這彷彿朱天心在《第凡內早餐》小說中說鑽石:「惟最佳的鑽石是不含任何顏色的,完全無色的鑽石就像三稜鏡似的讓光線穿透而化成一道彩虹。——把完全無色的鑽石送給女人,就如同把一顆純潔的心交給她——De Beers公司這麼說。」

就像朱天心說的,會讓你不禁想擁有一顆無色鑽石一般,丹尼男孩說的,也讓你起著試試那杯銳利的無色伏特加之念,然而,讓我個人更有感觸、想更多的卻是書中另一段:

丹尼男孩適應不了強光,他一直希望這個世界有個特殊開關,可以讓他根據需要隨意調低光線。斯卡德聽這段話的感想是,「威士忌就有這種功能,它可以叫光線變暗,音量降低,稜角化圓」。如此說來,患白化症無法適應現實世界強光的人可還真不少,某種程度來說,我個人好像也在此列。

然而,我們得正視現實,這些深夜仍殷殷開門的酒店終究會打烊會關門的——就像塞林格的名小說《麥田捕手》中荷頓的傻問題:「公園的池塘結冰之後,那些野鴨子要到哪裡去?」

紐約的酒店營業到幾點?書中,斯卡德告訴我們,合法的依規定只能開到凌晨四點,但沒關係,合法的打烊,我們仍然可轉到非法的去,那裡沒時間限制。

真沒時間限制嗎?不可能的,當晨曦已起,全市的鳥兒彷彿一起醒來,便該是人踉蹌走出酒店、踽踽回家的時刻了——書中,斯卡德引用了《最後的召喚》這首歌告訴我們可能的應對之道:「於是我們幹掉這最後一杯/敬每個人的歡喜與哀愁/但願這杯酒的勁道/能撐到明天酒店開門。」

再問下去,如果有那麼一天的明天,酒店不會再開門了呢?——像《酒店關門之後》的最後一章,也就是三件刑案發生後的十年,希臘酒吧成了韓國水果攤,寶莉酒吧成了高雅的五十七餐室,麥高文酒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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