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惠安館傳奇 三

我手裡拿著一個空瓶子和一根竹筷子,輕輕走進惠安館,推開跨院的門,院里那棵槐樹,果然又垂著許多綠蟲子,秀貞說是弔死鬼,像秀貞的那幾條蠶一樣,嘴裡吐著一條絲,從樹上吊下來。我把弔死鬼一條條弄進我的空瓶里,回家去餵雞吃,每天可以弄一瓶。那些弔死鬼裝在小瓶里,咕囊咕囊地動,真是肉麻,我拿著裝了弔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覺得癢麻麻的,好像弔死鬼從瓶里爬到我的手上了,其實並沒有。 我在把弔死鬼往瓶里裝的時候,忽然想到了妞兒,心裡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兩件衣服偷偷地找我,進門就說:

「我要找我親爹親媽去!」她的臉有一邊被打得紅腫了。

「他們在哪兒呢?」

「我不知道,到齊化門,再慢慢地找。」

「齊化門在哪兒呢?」

「你不是說你也知道那地方嗎?」

「我是說我好像做夢夢見過那地方的。」

妞兒把兩件衣服塞在西廂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乾了眼淚,恨恨地說:

「我非找著我親爹不可。」

「你知道他長得什麼樣子嗎?」我真佩服她,但覺得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地找,就會找到我親爹跟我親娘。他們的樣子我心裡知道。」

「那麼」我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因為我一點主意也沒有。

妞兒臨走的時候說,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會先來這裡跟我說一聲,並且帶走存在這裡的兩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兒的事,心裡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飯了,媽媽摸摸我的頭說: 「好像有點熱,不吃也好,早點去睡。」

我上了床,心裡還是不舒服,又說不出,就哭起來了,媽媽很奇怪,她說:

「哭什麼?哪兒不舒服?」我不知怎麼一來竟哭著說:

「妞兒她爸爸啊……」

「妞兒她爸爸?怎麼啦?她爸爸怎麼著你啦?」宋媽也過來了,她說:

「那個不是東西的,準是罵了我們英子了,還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覺出我說了什麼糊塗話,便撒賴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嚇人!」宋媽和媽媽都笑了。媽媽說: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來得晚點,你先睡吧!」她又對宋媽說:「英子一生下來,就給她爸爸慣的,一不舒服,爸爸抱著睡。」

「羞不羞?」宋媽用一個手指頭劃我的臉,我不理她,轉過臉沖著牆閉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來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樣不安心。但是現在又想起妞兒,手裡不由得停止了捉蟲子的工作,獃獃地想,不知道什麼時候,妞兒就會離開我。

我把瓶子扔在樹下,站起來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貞正在裡屋床前的一把兀凳上坐著,面向著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兒似的背影,辮子也沒梳好。她比手劃腳,又揚手哄蒼蠅,其實哪裡有蒼蠅?我輕輕地走進屋裡,在外屋桌旁靠著,傻看她在幹什麼,只聽她說: 「我准知道你昨兒晚上沒吃飯就睡覺了,是不是?那怎麼行!」

咦!真奇怪,秀貞怎麼知道我昨晚沒吃飯就睡覺了呢?我倚在裡屋的門框說:

「誰告訴你的?」

「啊?」她回過頭來看見我愁眉不展的樣子,很正經地對我說:

「還用人告訴我嗎?這碗粥一動也沒動呀!」說完指著床旁茶几上的一個碗和一雙筷子。

我這才知道秀貞說的不是我。自從天氣暖和了,打開一向深閉的跨院門以後,秀貞就一天到晚在這兩間屋裡出出進進,說著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話。最先我以為是秀貞跟我玩「過家家兒」,後來才又覺得並不是假裝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貞又向著那空床發獃看了一會兒,轉過頭來,輕手輕腳地拉著我走到屋外來,小聲地說:

「睡著了,讓他睡去吧!這一場病也真虧他,沒親沒故的!」

外屋書桌上擺著那缸春天買的金魚,已經死了幾條,可是秀貞還是天天勤著換水,玻璃缸里還加了幾根水草,紅色的魚在綠色的水草中鑽來鑽去,非常好玩。我怎麼知道魚是紅的草是綠的呢?媽媽教過我,她說快考小學了,老師要問顏色,要問住在哪兒,要問家裡有幾個人。秀貞還養了一盒蠶,她對我說過: 「你要上學,我們小桂子也該上學了,我養點蠶,吐了絲,好給小桂子裝墨盒用。」

有幾條蠶已經在吐絲了,秀貞另外把它們放在一個蒙了紙的茶杯上,就讓它們在那紙上吐絲。真有趣,那些蠶很乖,就不會爬到茶杯下面來。另外的許多蠶還在吃桑葉。

秀貞在打掃蠶屎,她把一粒粒的蠶屎裝進一個鐵罐里,她已經留了許多,預備裝成一個小枕頭,給思康三叔用。因為他每天看書眼睛得保養,蠶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魚缸,看著吐絲。院子里的樹,正靠在窗下,這屋裡蔭涼得很,我們倆都不敢大聲說話,就像真的屋裡躺著一個要休息的病人。 秀貞忽然問我:

「英子,我跟你說的事記住沒有?」

我一時想不起是什麼事,因為她對我說過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說過將來要我跟小桂子一塊去上學,小桂子也要考廠甸小學。她又告訴我從廠甸小學回家,順著琉璃廠直到廠西門,看見鹿犄角衚衕雷萬春的玻璃窗里那對大鹿犄角,一拐進椿樹衚衕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說過,她要帶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許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點好了。

我最記得秀貞說過的話,還是她講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這裡找秀貞,她看見我連辮子都沒梳,就端出梳頭匣子來,從裡面拿出牛角梳子,骨頭針和大紅頭繩,然後把我的頭髮散開來,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夾在她的兩腿中間,我的兩隻胳膊正好架在她的兩腿上,兩隻手摸著她的兩膝蓋,兩塊骨頭都成了尖石頭,她瘦極了。我背著她,她問我: 「英子,你幾月生的?」

「我呀?青草長起來,綠葉發出來,媽媽說,我生在那個不冷不熱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貞總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連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貞說,「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熱的秋天。那個時光,桂花倒是香的,聞見沒有?就像我給你擦的這個桂花油這麼香。」她說著,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來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聞著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來,我好像懂得點那意思了。

秀貞很高興地說:

「對了,小桂子,就是這麼起的名兒。」

我怎麼沒看見桂花樹?這裡哪棵樹是桂花?”我問。

「又不是在這屋子裡生的!」秀貞已經在編我的辮子了,辮得那麼緊,拉著我的頭髮根怪痛的,我說:

「為什麼用這麼大的力氣呀?」

「我當時要是有這麼大力氣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沒勁兒,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邊了。我睡覺時還聽見她哭,怎麼醒了就沒了呢?我問,孩子呢?我媽要說什麼,我嬸兒接過去了,她瞥了我媽一眼,跟我和和氣氣地說: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邊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說,噢。我又睡著了。」秀貞說到這兒停住了,我的辮子已經紮好,她又接著說: 「彷彿我聽我媽對我嬸說:不能讓她知道。真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麼檔子事兒?我怎麼到這兒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們把孩子給?還是扔?決不能夠!決不能夠!」

我已經站起來,臉沖著秀貞看,她皺著眉頭,正獃獃地想。她說話常常都會忽然停住了,然後就低聲地說「真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麼檔子事兒?」的話。她收梳頭匣子的時候,我看見我送小桂子的手錶在匣子里,她拿起手錶,放在掌心裡,又說: 「小桂子她爹也有個大懷錶死了當了,當了那個表,他才回的家,這份窮,就別提了!我當時就沒告訴他我有了。反正他去個把月就回來,他跟我媽說,放心,他回家賣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來娶我。千山萬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訴他我有了,不也讓他惦記著!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沒告訴我媽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歸了他了,等嫁了再說也不遲……。」 「有了什麼了?」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剛說什麼沒有了嗎?」我更不明白。

「有了,沒了,有了,沒了,小英子,你怎麼跟我亂擾?你聽我給你算。」她把我給小桂子的表收起來,然後用手指捏著算給我聽: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兒多好,他提著那口箱子,都沒敢多看我,他的同鄉同學,有幾個送他到門口兒的,所以他就沒好再跟我說什麼。好在頭天晚上我給他收拾箱子的時候,我們倆也說得差不多了。他說,惠安的日子很苦,有辦法的都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