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惠安館傳奇 二

天氣暖和多了,棉襖早就脫下來,夾襖外面早晚涼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輕又軟。我穿的新布鞋,前頭打了一塊黑皮子頭,老王媽秀貞她媽,看見我的新鞋說:

「這雙鞋可結實,把我們家的門坎踢爛了,你這雙鞋也破不了!」

惠安館我已經來熟了,會館的大門總是開著一扇,所以我隨時可以溜進來。我說溜進來,因為我總是背著家裡的人偷著來的,他們只知道我常常是隨著宋媽買菜到井窩子找妞兒,一見宋媽進了油鹽店,我就回頭走,到惠安館來。

我今天進了惠安館,秀貞不在屋裡。炕桌上擺著一個大玻璃缸,裡面是幾條小金魚,游來游去。我問王媽:

「秀貞呢?」

「跨院里呢!」

「我去找她。」我說。

「別介,她就來,你這兒等著,看金魚吧!」

我把鼻子頂著金魚缸向里看,金魚一邊游一邊嘴巴一張一張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張一張地在學魚喝水。有時候金魚游到我的面前來,隔著一層玻璃,我和魚鼻子頂牛兒啦!我就這麼看著,兩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貞還不來。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會,還不見秀貞來,我急了,溜出了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彷彿一直都是關著的,我從來也沒見過誰去那裡。我輕輕推開跨院門進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什麼樹,已經長了小小的綠葉子了。院角地上是乾枯的落葉,有的爛了。秀貞大概正在打掃,但是我進去時看見她一手拿著掃帚倚在樹榦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頭看著她。她也許看見我了,但是沒理會我,忽然背轉身子去,伏著樹榦哭起來了,她說: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麼不要媽了呢?」

那聲音多麼委屈,多麼可憐啊!她又哭著說:

「我不帶你,你怎麼認得道兒,遠著呢!」

我想起媽媽說過,我們是從很遠很遠的家鄉來的,那裡是個島,四面都是水,我們坐了大輪船,又坐大火車,才到這個北京來。我曾問媽媽什麼時候回去,媽說早著呢,來一趟不容易,多住幾年。那麼秀貞所說的那個遠地方,是像我們的島那麼遠嗎?小桂子怎麼能一個人跑了去?我替秀貞難過,也想念我並不認識的小桂子,我的眼淚掉下來了。在模模糊糊的淚光里,我彷彿看見那騎著大金魚的胖娃娃,是什麼也沒穿啊!

我含著眼淚,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氣,為的不讓我自己哭出來,我揪揪秀貞褲腿叫她:

「秀貞!秀貞!」

她停止了哭聲,滿臉淚蹲下來,摟著我,把頭埋在我的前胸擦來擦去,用我的夾襖和軟軟的背心,擦乾了她的淚,然後她仰起頭來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調順她的揉亂的劉海兒,不由得說:

「我喜歡你,秀貞。」

秀貞沒有說什麼,吸溜著鼻涕站起來。天氣暖和了,她也不穿縛腿棉褲了,現在穿的是一條肥肥的散腿褲。她的腿很瘦嗎?怎麼風一吹那褲子,顯得那麼晃蕩。她混身都瘦的,剛才蹲下來伏在我的胸前時,我看那塊後脊背,平板兒似的。

秀貞拉著我的手說:

「屋裡去,幫著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這麼兩間小房,門一推吱吱口丑口丑的一串尖響,那聲音不好聽,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從太陽地里走進這陰暗的屋裡來,怪涼的。外屋裡,整整齊齊地擺著書桌,椅子,書架,上面滿是灰土,我心想,應該叫我們宋媽來給撣撣,準保揚起滿屋子的灰。爸爸常常對媽說,為什麼宋媽不用濕布擦,這樣大撣一陣,等一會兒,灰塵不是又落回原來的地方了嗎?但是媽媽總請爸爸不要多嘴,她說這是北京規矩。

走進裡屋去,房間更小一點,只擺了一張床,一個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貞把箱子打開來,從裡面拿出一件大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語地說:

「該翻翻添點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曬,我也跟了去。她進來,我也跟進來。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陽底下曬,裡面只有一雙手套,一頂呢帽和幾件舊內衣。她很仔細地把這幾件零碎衣物攤開來,並且拿起一件條子花紋的褂子對我說:

「我瞧這件褂子只能給小桂子做夾襖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開了我的夾襖里給秀貞看:「這也是用我爸爸的舊衣服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麼知道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貞微笑著瞪眼問我,她那樣子很高興,她高興我就高興,可是我怎麼會知道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問得我答不出,我斜著頭笑了,她逗著我的下巴還是問:

「說呀!」

我們倆這時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爽地看著她的臉,劉海兒被風吹倒在一邊,她好像一個什麼人,我卻想不出。我 回答她說:

「我猜的。那麼」我又低聲地問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麼呀?」

「叫叔叔呀!」

「我已經有叔叔了。」

「叔叔還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叔,」我嘴裡念著,「他幾點鐘回家?」

「他呀,」秀貞忽然站起來,緊皺著眉毛斜起頭在想,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快了。走了有個把月了。」

說著她又走進屋,我再跟進去,弄這弄那,又跟出來,搬這搬那,這樣跟出跟進忙得好高興。秀貞的臉這時粉嘟嘟的了,鼻頭兩邊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邊滲著小小的汗珠,這樣的臉看起來真好看。

秀貞用袖子抹著她鼻子上的汗,對我說:「英子,給我打盆水來會不會?屋裡要擦擦。」

我連忙說:

「會,會。」 跨院的房子原和門房是在一溜沿的,跨院多了一個門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門房的房檐下。我掀開水缸的蓋子,一勺勺地往臉盆里舀水,聽見屋裡有人和秀貞的媽說話:

「姑娘這程子可好點了嗎?」

「唉!別提了,這程子又鬧了,年年開了春就得鬧些日子,這兩天就是哭一陣子笑一陣子的,可怎麼好!真是……」

「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連晃連灑,潑了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裡,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兒飄來炒菜香,我聞著這味兒想起了一件事,便對秀貞說:

「我要回家了。」

秀貞沒聽見,只管在抽屜里翻東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飯還要到橫衚衕去等妞兒,昨天約會好了的。

又涼又濕的褲子,貼在我的腿上,一進門媽媽就罵了:

「就在井窩子玩一上午?我還以為你掉到井裡去了呢?看弄這麼一身水!」媽一邊給我換衣服,一邊又說:「打聽打聽北京哪個小學好,也該送進學堂了,聽說廠甸那個師大附小還不錯。」

媽這麼說著,我才看見原來爸爸也已經回來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罵我,他厲害得很,我縮頭看著爸爸,準備挨打的姿勢,還好他沒注意,吸著煙捲在看報,漫應著說: 「還早呢,急什麼。」

「不送進學堂,她滿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聽話就打!」爸的口氣好像很兇,但是隨後卻轉過臉來向我笑笑,原來是嚇我呢!他又說:「英子上學的事,等她叔叔來再對他說,由他去管吧!」

吃完飯我到橫衚衕去接了妞兒來,天氣不冷了,我和妞兒到空閑著的西廂房裡玩,那裡堆著拆下來的爐子、煙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鋪。一隻破藤箱子里,養了最近買的幾隻剛孵出來的小油雞,那柔軟的小黃絨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兒蹲著玩弄箱里的幾隻小油雞。看小雞啄米吃,總是吃,總是吃,怎麼不停啊!

小雞吃不夠,我們可是看夠了,蓋上藤箱,我們站起來玩別的。拿兩個制錢穿在一根細繩子上,手提著,我們玩踢制錢,每一踢,兩個制錢打在鞋幫上「嗒嗒」地響。妞兒踢時腰一扭一扭的,顯得那麼嬌。 這一下午玩得好快樂,如果不是妞兒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時候,我們不知要玩到多麼久。

爸爸今天買來了新的筆和墨,還有一疊紅描字紙。晚上,在煤油燈底下,他教我描,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煙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爸爸說:

「你一天要描一張,暑假以後進小學,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館找秀貞,下午妞兒到西廂房裡來找我,晚上描紅字,我這些日子就這麼過的。 小油雞的黃毛上長出短短的翅膀來了,我和妞兒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媽說不要把小雞肚子撐壞了,也怕被野貓給叼了去,就用一塊大石頭壓住藤箱蓋子,不許我們隨便掀開。

妞兒和我玩的時候,嘴裡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興,她竟扭起來了,她扭呀扭呀比來比去,嘴裡唱著:「……開哀開門嗯嗯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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