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 次要的悲傷

蘭德的襯衫已經因汗濕而貼到皮膚上,但他仍然穿著外衣,以抵禦從凱瑞安吹來的強風。太陽要再過一個小時才會升到天頂,但他已經覺得自己彷彿整個上午都在全力奔跑,又被棒子狠狠打了一頓。在虛空的包覆中,他只能從遙遠的地方感覺到疲憊,手臂、肩膀和後背的疼痛,還有環繞肋側舊傷的陣陣抽痛。有至上力在體內,他能察覺到百步外的一片樹葉,但他肉體的變化卻彷彿是其他人身上的感覺。

他早已開始從口袋裡的那件小胖男人雕像中導引至上力,但現在還是感到要想繼續讓編織影響到幾里以外,體內的至上力已經難以為繼了。腐臭污染的威脅讓他無法再導引更多的至上力,至上力是那麼甜美,無論其中是不是有污染。經過連續幾個小時毫無休息的導引之後,他已經疲憊不堪,但他又必須更加努力地與陽極力作戰,用更多的力量阻止它當場燒毀自己,燒毀自己的思想。同時,他還要支撐著自己與陽極力的聯繫,抑制自己進行更多導引的慾望,控制住已經導引進體內的至上力,這些事情幾乎一件比一件更困難,而且它們彼此促進,形成一個可怕的向下螺旋。但還要再等幾個小時,這場戰役的勝敗才會確定。

蘭德從眼睛旁邊抹了一把汗,抓緊粗糙的欄杆,他已經接近崩潰邊緣,但他比艾雯和艾玲達要強大。那名艾伊爾女子也還站著,緊盯著凱瑞安城和城頭的烏雲,不時還會俯身透過望遠鏡觀察一段時間。艾雯已經盤腿坐下,背靠在還沒剝去樹皮的欄杆上,閉上雙眼,蘭德覺得她們兩個一定也早已體力透支。

還沒等蘭德想到自己能為她們做些什麼(他對治療幾乎不了解),艾雯已經睜開眼睛。她站起身,和艾玲達低聲說了些什麼,迎面而來的強風吹走她們交談的聲音,蘭德雖然被陽極力充滿著,卻沒能聽到她們說話的內容。然後,艾玲達坐到艾雯剛才所坐的位置上,頭靠身後的欄杆。盤繞在城頭的烏雲繼續釋放著一道道閃電,不過現在那些閃電經常會出現一些分叉,不像原先那樣總是聚集成一束了。

她們在輪流休息,如果也能有人跟蘭德替換一下就好了,但蘭德並不後悔命令亞斯莫丁留在他的帳篷里。他不會讓亞斯莫丁有自由導引的機會,特別是現在,誰知道如果亞斯莫丁看見他現在這種虛弱的樣子,會做出什麼事來。

他有些搖晃地用望遠鏡掃視一遍城市周圍的山丘,現在那裡的生生死死都已經能看得很清楚了。在他的視野中,到處都是在互相廝殺的艾伊爾人,千人的戰團,五千人的戰團,敵我雙方已經攪在了一起,讓他無法再做任何事。但他找不到那支由騎兵和長矛兵組成的隊伍了。

蘭德曾經看見過他們三次,其中有一次,他們與兩倍於他們的艾伊爾人發生激戰,他相信他們現在還在戰場上的某個地方。麥朗瑞在最後關頭選擇服從他的機會很渺茫,蘭德之所以會選擇那個人做指揮官,只是因為他在維藍芒舉止失當時展現了一點良知,知道該困窘。但這是個錯誤的選擇,畢竟,蘭德沒什麼時間做抉擇,而擺脫掉維藍芒又是必須的,現在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也許他應該讓一名凱瑞安人負責指揮這支隊伍,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命令能否強迫提爾人跟從一名凱瑞安人。

灰色城牆那邊的騷動吸引了他的注意,高大的箍鐵城門仍然敞開著,艾伊爾人在那裡與騎兵和長矛兵兇猛地廝殺,幾乎已經衝進了城門。阻止他們前進的只有將城門洞塞死的人牆。城外半里處,沒有騎手的馬匹和穿戴鎧甲的屍體說明了城裡人在剛才向外突圍時到達的限度。箭雨和頭顱大小的石塊不停地從城頭落下,還有不知從城上什麼地方射下來的、可以射穿兩三個人的大箭,但艾伊爾人仍然在不停地邁過地上的屍體,一步步向城內逼近。遠處又有兩支艾伊爾隊伍在向城門快速靠近,他們和城門口的艾伊爾加在一起,人數可以達到三千。蘭德毫不懷疑,他們全都是庫萊丁的人。

蘭德感覺到自己正在狠狠地咬著牙。如果沙度進入凱瑞安,他就沒辦法將他們趕到北方去,而只能逐街逐巷地將他們挖出來,由此而造成的死傷將遠遠超過現在已經失去的生命,而凱瑞安城本身也會像埃安羅得和泰恩一樣變成一片廢墟。凱瑞安人和沙度艾伊爾在城門外混成了一團,如同堆在一隻碗里的紅黑螞蟻,但他必須做些什麼。

蘭德深吸了一口氣,開始導引。他身旁的兩個女人已經改變環境,帶來了風暴烏雲,他不需要看清她們的編織……速度快得彷彿是一個人連續不停地擊掌。

蘭德猛地從望遠鏡前把頭移開,眨著眼睛,消去視野中強光過後留下的暗影,然後再次藉助望遠鏡看了過去。沙度艾伊爾人如同被割倒的大麥躺滿一地,而許多穿盔甲的人和馬匹也在城門周圍的地上抽搐著,其中一些人再也不會動了。但沒有受傷的人正在將傷者向城門裡拖去,城門也開始關閉。

有多少人回不去了?這其中我殺死的又有多少?但他知道,這沒關係,他只能這樣做。

現在,他模糊地感覺到自己的一雙膝蓋正在顫抖。如果他還想支撐過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他必須將力量集中在需要使用的地方,集中在他可以造成——

烏雲只是聚集在凱瑞安城頭和南方的山丘上,閃電卻從晴空中直落下來,一直劈到槍姬眾的人群里,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爆炸。

蘭德的背後掠過一陣刺麻,他能感覺到這道閃電來自另一個地方,感覺到造成它的陽極力編織。原來亞斯莫丁連在後方營帳中也能反噬。

但現在沒時間思考了,閃電如同擊打鼓面的巨槌,一道接一道地砸向大地,一直穿過槍姬眾的隊列。最後一道閃電落在木塔底端,將原木炸成了人腿粗細的碎塊。

當木塔開始緩緩傾斜的時候,蘭德撲到艾雯和艾玲達身邊,努力用兩隻手臂各抱起一個,然後挪到傾斜平台上傾的一邊。她們全都睜大眼睛盯著他,彷彿想要說些什麼,但蘭德沒時間和她們閑扯。傾斜的木塔已經在頹倒,壓斷許多樹枝,蘭德幾乎要以為他們立刻就會摔碎腦袋了。

他用手抓住的木欄杆猛地折斷,地面迎了上來,將他肺里的空氣全部壓了出去。隨後就是兩個女人撞在他身上。黑暗立刻佔據了他的視野。

過了良久,他才恢複知覺,最先恢複的是聽覺。

「……把我們像石塊一樣連根拔起,然後又把我們隨手扔下。」這是艾玲達的聲音,她的語音低沉,彷彿是在自言自語。蘭德覺得有什麼東西在自己的臉上滑動。「你已經拿走了我們的過去、我們的現在,你必須還給我們一些什麼,一些未來。我們需要你。」在他臉上移動的東西放緩了,變得更加輕柔。「我需要你,不是為了我自己,你會明白的。是為了伊蘭。她和我之間的義務關係仍然存在,我會把你交給她。我會的。如果你死了,我會把你的屍體帶給她!如果你死了——!」

蘭德猛地睜開眼睛,片刻之間,他們只是彼此瞪視著,鼻子幾乎碰在一起。艾玲達的臉頰上出現了一處紫色的瘀腫,頭髮散亂不堪,披巾也不見了。她急忙直起身,折起一塊沾著血污的手巾,用相當大的力氣擦拭著蘭德的前額。

「我還不會死。」蘭德對艾玲達說,不過他自己並不確定。虛空和陽極力自然都已經消失。只是想想又失去它們也讓蘭德不由得顫抖了一下。這次陽極力沒有將他的思維徹底沖刷成空白,完全是他的好運。想到又要抓住真源,他不禁又呻吟了一聲。沒有了虛空的阻隔,他徹底地感覺到身上的每一絲疼痛,每一處瘀腫和傷口,如果不是疼得這麼厲害,疲倦可以讓他立刻就陷入沉眠。雖然他知道自己還不能睡覺,在很長時間內都不能。

將一隻手伸進外衣里,他摸索著肋側,然後偷偷地在襯衫上將指尖的鮮血擦凈,才把手抽出來。像這樣的跌落肯定會導致那個永不癒合的傷口重新裂開,那裡的出血似乎不是很嚴重,但如果被槍姬眾、艾雯,甚至是艾玲達看見,她們一定會把他拖到沐瑞那裡去進行治療。但他現在有太多事要做,沒有時間接受治療——治療的衝擊絕對會猛烈如太陽穴被打了一棍——而且肯定還有許多更嚴重的傷患需要沐瑞治療。

咬緊牙關,壓抑住另一聲呻吟,他幾乎沒讓艾玲達攙扶就站起身,然後立刻忘記了自己的傷痛。

蘇琳坐在附近的地面上。艾雯一邊為她包紮頭上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一邊用力地咒罵著自己不知道該如何用至上力治療。這名白髮槍姬眾不是惟一的傷患,也遠遠不是受傷最重的,到處都有穿著凱丁瑟的女人在用毯子蓋住屍體,照料只是燒傷的同伴。那些被閃電燒傷的,此刻真可輕描淡寫地用「只是燒傷」來形容。但除了艾雯在不停地嘟囔之外,山丘上幾乎可說是寂靜無聲,就連那些受傷的女子也只是在大大地喘著氣。

那座原木高塔已經完全失去原來的形狀,有許多槍姬眾被它砸斷了手腳,或者是被飛濺的碎片割裂肌膚。蘭德看見一名正被蓋上毯子的槍姬眾有一頭像極了伊蘭的金紅色秀髮,脖子扭成一個極不自然的角度,一雙眼睛空洞地凝視著。蘭德認識她。她是瓊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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