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九馬猛拉

一頂大草帽蓋住了史汪的臉,她只是任由洛根引領著,穿過盧加德的舍林門。這時,太陽已經開始逐漸接近西方的地平線。這座城市高大的灰色城牆已經有一些破損了,她看見了兩個地方的城牆坍塌到比柵欄高不了多少的程度。明和莉安騎馬跟在她身後,離開柯爾泉之後的幾個星期里,她們兩個都因為洛根趕路的步伐而疲憊不堪了。洛根想要得到控制權,而她們沒費多少勁就讓他相信自己真的是首領了。實際上,史汪也並不在意由他決定早上何時出發、晚上在何時何地宿營,由他攜帶錢幣,甚至是為他做飯,服侍他吃飯。即便如此,她仍然會對洛根感到抱歉。洛根完全不知道史汪對他有著什麼樣的計畫。一條掛在鉤子上的大魚,為了引誘一條更大的魚。史汪殘酷地想。

在名義上,盧加德是莫蘭迪的首都,羅德藍王的所在地,但莫蘭迪的領主們雖然在嘴上說著效忠,卻不會繳一分錢的稅款給國王,也不會按照羅蘭德的意願去做任何事,莫蘭迪人民也全都是如此。莫蘭迪只是一個名義上的國家,這裡的人民不會因為對國王的忠誠而團結在一起,王位也不斷地易手。只是因為害怕伊利安或安多會吞掉他們,他們才不得不維持某種程度上的統一。

在這座城市中縱橫豎著許多道石牆,其中大多數都比城牆更糟糕。盧加德在幾個世紀的時間裡一直在無序地發展,不止一次曾因為貴族內戰而被瓜分。這是一座骯髒的城市,有許多寬闊的街道沒有鋪上石板,所有的街道上甚至還堆滿了塵土。戴著高帽的男人和在裙子外面罩著圍裙、露出腳踝的女人來回躲避著笨重的馬車商隊,孩子們則蹲在車轍邊玩耍。與伊利安和艾博達、西方的海丹和北方的安多的貿易讓盧加德擁有活力。遍布城中的大片空地上緊密排列著一輛輛馬車,其中有許多裝滿了被帆布覆蓋的貨物,另外一些空馬車也在等著重新被裝滿。主要的街道上排滿了客棧,以及充滿馬匹的馬廄。這些建築甚至比灰色石頭的住宅和店鋪還要多,所有建築全都用藍色、紅色、紫色,或者是綠色的瓦片作頂。空氣中充滿了塵埃和嘈雜的聲音、鐵匠鋪的擊打聲、馬車的轔轔聲和車夫的咒罵聲,以及酒館裡喧狂的笑聲。已經滑向地平線的太陽仍然炙烤著盧加德,空氣給人的感覺彷彿是這裡永遠也不會下雨了。

當洛根終於選中了一家名叫「九馬猛拉」的綠屋頂客棧、轉進它後面的馬廄場院、跳下馬時,史汪也帶著感激的心情爬下了馬鞍,又有些猶豫地拍了拍這匹長毛母馬的鼻子,她很怕貝拉會咬她。在史汪的印象里,騎在一匹牲口的背上根本沒辦法旅行。一艘船會在你轉舵的時候拐彎,一匹馬則會按自己的念頭行進。船從不會咬人,貝拉也沒咬過她,但貝拉是能咬人的。不過,最初那可怕而緊繃的幾天已經過去了,她確信那時莉安和明都在背後譏笑她下馬後那種蹣跚的步伐。現在騎過一天的馬之後,她仍然覺得自己被痛打了一頓,只是她已經能夠把這種感覺隱藏起來了。

洛根開始和馬廄里一名身材瘦削、滿臉雀斑、上身只穿著一件皮背心的老馬夫討價還價的時候,史汪走到莉安身邊,低聲說道:「如果你想練習你的伎倆,接下來一個小時,就在代林的身上練習吧!」莉安懷疑地看了史汪一眼,然後嘆了口氣,點點頭。自從離開柯爾泉之後,莉安曾在幾個村子裡使用過她的微笑和媚眼,但洛根甚至不曾多看她一眼。她深吸一口氣,邁著那種窈窕婀娜的步子,牽著她脖頸曲線優美的灰馬,微笑著向洛根走去。史汪不知道莉安是怎樣表現出這些體態的,看上去,就好像她身上的一些骨頭已經沒有任何硬度了。

史汪走到明身邊,用同樣低微的聲音說:「代林和馬夫一說完話,就告訴他,你要去屋裡找我,然後向前跑,離開代林和雅瑪娜,直到我回來。」客棧里傳來巨大的喧囂聲,聽起來足以隱藏一支軍隊,肯定也足以掩蓋住一個女人的缺席。明的眼裡露出那種騾子的固執,她張開嘴,毫無疑問是要問為什麼。史汪則搶在她之前說道:「按我說的去做,賽芮拉,否則我就讓你在給他端盤子之外,再負責為他擦靴子。」那種固執的目光還留在明的眼裡,但她還是沉著臉點了點頭。

史汪將貝拉的韁繩放進明的手裡,匆忙地跑出院子,朝她希望是正確的方向跑去。在這種燥熱而充滿塵埃的空氣中,她不想找遍整座城市。

街道上充滿了由六輛、八輛,甚至是十輛重型馬車組成的車隊,車夫們抽打著長鞭,咒罵著馬匹和在馬車間穿行的人們。衣著粗糙的民眾和穿著長衫的車夫混雜在一起,不時調笑著經過他們面前的女人。女人們穿著彩色的或是有花紋的圍裙,將頭包在顏色鮮亮的絲巾里,目不斜視地走著,彷彿什麼都沒聽到。另一些沒有穿圍裙的女人,頭髮鬆鬆地垂在肩頭,裙擺距離地面足有一尺或更多。對於男人們的戲弄,她們的回答往往更加粗鄙。

當意識到一些男人戲弄的對象是她自己的時候,史汪愣了一下。她並不感到氣惱,因為她的腦子裡根本沒有他們的空間,她只是還不適應自己的變化。男人居然會覺得她有吸引力……她看見一家店鋪臟污的窗上映出了自己的影像——一個戴著草帽的白皙女孩。她現在很年輕,就她所知,不止是在外表上年輕,而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比明大不了多少。就她在白塔外的一般生活閱歷而言,她真的是個懵懂無知的少女。

這是被靜斷後得到的優勢。她對自己說。她曾經見過許多女人,為了能夠年輕十五歲或二十歲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也許有些人甚至會認為用靜斷換取青春是個公平的交易。她發現自己經常會向自己陳述這些優勢,彷彿是要讓自己相信這些都是真的。比如,現在她就脫離了三誓的束縛,可以說謊了,而且就連她自己的父親也無法認出她來。現在年輕的她和她從前年輕時並不一樣,成熟的過程所造成的改變依然存留在她的身上,只是因為年輕而顯得柔和了。以冷靜客觀的態度來看,她認為自己應該是比從前當女孩時更漂亮了,而她以前得到的恭維通常只是說她英挺,很少有人說她漂亮。她還不能將現在這張臉與她——與史汪·桑辰聯繫在一起,只有她的思想還是原來的,她在一生中積累的知識沒有半分缺損。在她的頭腦里,她還是她自己。

盧加德的一些客棧和酒館有著諸如「蹄鐵匠的鎚子」、「跳舞的熊」,或者「銀豬」這樣的名字,都掛著花哨、俗氣的招牌。另外一些酒館的名字則根本不該出現在公共場合里,其中算是最含蓄的一塊招牌上寫著「阿拉多曼姑娘的吻」,上面還畫著一個古銅色皮膚、撅著嘴唇的女人——腰部以上竟然是全裸的!史汪很想知道莉安會怎樣看待這些招牌,但想到那個女人現在的樣子,也許她只會從中學習到一些新鮮的手腕。

最後,在一條和主街一樣寬的側街上,就在一道倒塌的內城牆缺口外,她找到了那家她要找的客棧。粗灰石砌成的三層建築,覆蓋著紫色的瓦片,門旁的招牌上繪著一名身材豐滿得誇張的女子,只用自己的頭髮遮掩著極少的一部分身體,跨騎著一匹無鞍的馬。史汪一看見那個店名,就立刻把它忽略了。

走進店裡,大廳里因充滿了煙斗里飄出的煙氣而顯出一片幽藍的色澤。一群群男人聚在一起,一邊喝酒,一邊發出粗嘎的笑鬧聲,不時還要捏一下送酒的女侍,而女侍們只能一邊竭力躲避著,一邊裝出帶著苦味的笑容。在一架扁琴和一支長笛的伴奏下,一名年輕女子正在這個長形房間一端的一張桌子上邊舞邊唱,但歌聲和樂聲幾乎完全被男人的喧囂聲淹沒了。有時候,那名歌者會將裙子高高旋起,露出完全赤裸的雙腿。史汪零星聽到了幾句歌詞,讓她不禁想用肥皂給這個女孩洗洗嘴。一個女人怎能一絲不掛地走路?怎麼會有女人把這樣的情景唱給這麼多喝醉的傻瓜聽?她從沒有走進過這樣的地方,現在她決定將這次拜訪的時間盡量縮短。

這家店的主人和她要找的目標完全符合,一個高大魁梧的女人,穿著一件幾乎要冒出火來的紅絲裙,滿頭都是精心打理的、染色的髮捲——天然的頭髮絕不會有這種紅色,更不會配上這種黑色的眼睛,被頭髮包在中間的是凸出的下巴和一張線條堅毅的嘴。在大聲向女侍們發出命令的空當中,她會停在某張桌子旁,和她的客人們說一兩句笑話,拍拍他們的後背。

史汪朝那個深紅色頭髮的女人走去,挺直了身體,竭力不去注意那些男人望向自己的眼神。「薩恩夫人?」她又將這個名字重複了三次,每次都更大聲一些,客棧老闆才抬起頭看著她,「薩恩夫人,我想要一個唱歌的工作,我能唱——」

「你現在就能唱嗎?」高大的女人笑著說,「好吧,我有一名歌手,但我還需要另外一名,好讓歌手可以休息。讓我看看你的腿。」

「我能唱『三條魚的歌』。」史汪大聲說。這一定是她要找的那個女人,一座城市裡不可能有兩個留著那種頭髮的女人,而且她所在的客棧、她的名字也是完全正確的。

薩恩夫人笑得更厲害了,她拍了一下身邊一個男人的肩膀,差點把他打下了長凳。「這裡沒有什麼人會點這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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