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審問者

「他們應該回來了。」艾雯用力地扇動著彩繪絲扇,稍感欣慰地想到,這裡的夜晚總算是比白天涼爽一點。提爾女人總是隨身帶著這種扇子,至少貴族和富家女子都這樣。不過艾雯覺得扇子在日落之前毫無用處,就是天黑以後也扇不出什麼涼風,就連那些巨大的黃金燈盞、牆上的鏡子和白銀壁飾的反光似乎都在增加屋子裡的熱量。「有什麼事拖住了他們?」一個小時,沐瑞自多日以來第一次向她們許下了這樣的承諾,而僅僅在五分鐘之後,她就不做任何解釋地離開了。「艾玲達,她有沒有稍微提到過她為什麼要離開?是誰找她?為了什麼事?」

盤腿坐在門邊的地板上,有著茶褐色皮膚的艾伊爾女子吃驚地將一雙翡翠一般的大眼睛睜大了一些。她穿著男式的外衣、長褲和軟靴,舒發巾松垂在脖子周圍,一雙空手中沒有武器。她聳聳肩:「凱琳和兩儀師沐瑞悄悄說了些什麼,偷聽她們的交談是不應該的,很抱歉,兩儀師。」

艾雯帶著一點負罪感將右手上的大蛇戒轉了轉,金色的大蛇咬住它自己的尾巴,作為一名見習生,她應該把大蛇戒戴在左手上,她現在這樣做是為了讓高領主們相信,城堡里有四名正式的兩儀師,這樣可以讓他們以最好的態度對待她們——那是提爾貴族之間共處的態度。當然,沐瑞沒有說謊,她從沒有說過她們不是見習生,但她也從沒有說過她們是見習生。她只是讓其他人以為他們所以為的,相信他們自認為已經看清的。沐瑞不能說謊,但她能讓事實在她的身邊跳出精細的快步舞。

離開白塔以來,艾雯和她的同伴們已經不止一次偽裝成正式的兩儀師。但欺騙艾玲達讓她的不舒服感與日俱增,她喜歡這個艾伊爾女孩,她覺得,如果她們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一定能成為很好的朋友,但看來只要艾玲達還把艾雯當作兩儀師,這種願望就不可能實現。這名艾伊爾女子留在這裡是奉沐瑞之命,這樣做大概也有她自己的目的,只是她沒有明說。艾雯懷疑沐瑞是為她們配備了一名艾伊爾保鏢,彷彿她們並沒有學過該如何保衛自己。不過,即使她和艾玲達真的成為了朋友,她也不能將所有事實都告訴她。保守秘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讓任何人知道它,除非那個人絕對需要知道,這是沐瑞教給她的另一件事。有時候,艾雯發現自己寧願兩儀師的話是錯的,哪怕有一點錯也好,當然,這些錯誤不會導致一場災難。每想到這些,艾雯都會感到煩躁不安。

「坦其克,」奈妮薇嘀咕了一聲。她現在正從一個狹窄的窗戶里向外眺望,黑色的長髮編成手腕粗的辮子,一直垂到腰際。為了能有一絲涼風吹進來,屋子裡所有的窗戶都敞開。下方寬闊的艾瑞尼河面上,幾艘還沒有靠岸的漁舟上閃著零星的燈光。不過艾雯覺得奈妮薇根本沒有在看窗外的景物。「看起來,除了去坦其克,其他的根本沒有用。」奈妮薇不經意地猛拽了一下身上的綠色長裙,大半截肩膀立刻從裙子的開領處暴露出來,她經常會這樣做。她一直否認這樣穿是為了嵐——沐瑞的護法,實際上,艾雯也不敢如此詢問。只是嵐似乎很喜歡看見女子穿上綠色、藍色和白色的衣服,而奈妮薇的衣櫃里根本見不到綠色、藍色和白色以外的顏色。「根本沒有用。」她的聲音聽起來並不高興。

艾雯抑制住自己向上扯一下衣服的衝動,這些衣服給人的感覺很奇怪,彷彿它們只是一些松垂在肩膀上的布片。不過,艾雯不相信自己還能忍受住更多的衣服。雖然已經相當輕薄了,但這件淺紅色的亞麻裙子就像是羊毛做成的。她希望能說服自己穿上貝麗蘭那樣的透明薄衫,不是因為更適合大眾的眼光,而是那樣顯然會更涼爽一些。

不要再為這種小事發牢騷了,她嚴厲地告誡自己,還是仔細想想眼前的狀況吧。「也許,」她大聲說道,「不過我自己就不太確信。」

屋子中間放了一張長而窄的桌子,經過細緻拋光的桌面像鏡子一樣光亮。靠近艾雯的一端擺著一把高背椅,上面雕刻著稀疏的花紋,有幾處還鍍了金。這種椅子在提爾之岩里顯得很樸素。長桌兩側的椅背逐漸變矮,到了另一端,兩邊椅子的靠背矮到幾乎要消失了。艾雯不知道提爾人如此布置這個房間是為了什麼,她和她的同伴一直在這個房間里審問提爾之岩陷落時捉住的兩個俘虜。

她沒辦法走進那座地牢,雖然魯拉克已經下令將守衛室里的刑具全部熔煉或者燒掉,而且,奈妮薇和伊蘭也沒有重遊故地的打算。這個燈火輝煌的房間有著一塵不染的綠色瓷磚地面,牆磚上都雕刻著提爾的三新月,與陰森的灰石牢房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裡只有幽暗、潮濕和骯髒。三個女孩需要一個敞亮的地方,才能緩解看到那兩個身穿粗陋獄服的女人時心中的惡感。

僅那身土褐色的衣服就能讓大多數人知道,背向眾人站在桌前的吉爾雅·拜爾是一個囚犯。她曾經屬於灰宗,儘管後來倒向了黑宗,但並沒有失去灰宗特有的沉靜。她身上的每一根線條都在告訴屋中的其她人,她落在牆壁上的僵硬目光完全出於她自己的選擇,沒有其他原因。只有能夠導引的女人可以看到,拇指粗細的風之力能流將她的手臂束縛在體側,把她的腳踝綁在一起。一個用風之力編織的籠子讓她只能望著正前方,就連耳朵也被封閉了,除非是風之力編織者想讓她聽到的聲音,否則她什麼也聽不到。

艾雯再次檢查了阻擋吉爾雅碰觸真源的魂之力屏蔽,正如她確信的那樣,屏蔽牢固地存在著。吉爾雅身周所有的能流都是她編織的,她同時還成功地讓它們脫離她而獨立存在。但和有導引能力的暗黑之友共處一室,至今仍然讓她感到不安,即使那個暗黑之友已經被嚴密封錮。實際上,吉爾雅比暗黑之友更可怕,她是黑宗兩儀師,謀殺是她無可逃脫的罪名,此外還有背棄誓言、戕害生靈和毀滅靈魂。

吉爾雅的囚犯同伴,也是她的黑宗姐妹——亞米柯·納古英——卻不具備她的力量。她站在桌子的另一端,雙肩和頭都無力地向下耷拉著,在艾雯的凝視下,她似乎完全縮進了自己的身體裡面。現在已經不需要屏蔽她了,亞米柯在被捕的時候就已經遭到了靜斷。她還能感覺到真源,但再也碰不到它,再也不能導引。對至上力的渴望和需求仍然存留在體內,伴隨著如同無法呼吸一般劇烈的痛苦。只要她還活著,就無法擺脫這種失落,以及可望而不可及的陰極力。艾雯希望能在自己心裡找到哪怕是一星半點對她的憐憫,但這種希望並不很強烈。

亞米柯望著桌面,嘴裡正嘟囔著什麼。

「什麼?」奈妮薇問,「大聲說出來。」

亞米柯謙恭地抬起頭,挺直柔美的脖頸。她仍然是一個美麗的女郎,黑色的大眼睛楚楚動人,但她發生了某種改變,某種艾雯摸不清的改變。不是讓她緊攥住粗陋獄服的恐懼,而是別的一些東西。

亞米柯哽了哽喉嚨,說道:「你們應該去坦其克。」

「你已經說過不止二十遍了,」奈妮薇煩躁地說,「有五十遍了,告訴我們一些新的資訊,說些我們還不知道的名字,白塔里還有誰是黑宗兩儀師?」

「我不知道,你們一定要相信我。」亞米柯的聲音里充滿了疲倦和徹底的頹敗,與那個曾經監禁艾雯她們三個的亞米柯·納古英簡直判若兩人。「在離開白塔之前,我只知道莉亞薰、加絲瑪和蕾娜是黑宗的。我想,除了莉亞薰之外,每個黑宗兩儀師大概只知道兩到三個同伴。我已經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了。」

「那麼,你顯然只是一個無知的女人,一心妄想著在暗帝重獲自由的時候能夠統治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艾雯不置可否地說著,將扇子在掌心一敲,合上了扇面。竟然如此輕鬆地說出這樣的話,這讓她自己都吃驚不已。她仍然會感到腸胃的一陣陣抽搐,冰冷的觸感還在脊背爬行,但她不再想尖叫,不再想哭泣了,任何事情都是可以習以為常的。

「我有一次聽莉亞薰對提麥勒說……」亞米柯疲倦地開始了重複一個講過許多遍的故事,從她被囚禁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在竭力把這個故事講得更好一些,但說得越詳細,她的思維就被她自己的謊言攪得越亂。現在,她幾乎總是以相同的內容重複著這個故事,連一字一詞都不會有差別:「如果你見過莉亞薰望著我的眼神……如果她懷疑我偷聽了她的談話,她會當場殺了我。提麥勒喜歡傷害別人,她卻將這種事當成享樂。她們看見我之前,我只聽到了一點,莉亞薰說坦其克有……有對他危險的東西。」她所說的「他」指的是蘭德,她不能說出他的名字,只是提到轉生真龍已經足以讓她淚流滿面了。「莉亞薰還說,那樣東西對於任何想使用它的人都是危險的,幾乎像對……他一樣危險,所以她沒有立刻去找那東西。她說,導引的能力並不能在那東西面前保護他。她的原話是:『等我們找到它,他醜惡的能力就會讓他成為我們的牲畜。』」汗水從亞米柯的臉上流下,但她還是在不可抑止地顫抖著。

一個字都沒有改變。

艾雯張開嘴,但奈妮薇搶先說道:「我已經聽夠了,讓我們看看另一個能說出什麼新東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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