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映像

儘管時間已經很晚了,仍然有許多人在提爾之岩寬闊的走廊里匆忙地奔跑著,他們是身穿金黑兩色衣服的城堡僕人、大君的侍從或是其他人。不時會有一兩名守衛者出現,只是他們都沒有穿戴盔甲,有些人連外衣都沒有系好。僕人們在佩林和菲兒面前都會鞠躬或者行屈膝禮,然後不停步地繼續趕路。大多數士兵在看見他們時都會對他們行注目禮,有些人會將手掌放在胸口上,僵硬地鞠個躬。但所有人在見到他們之後都會加快腳步,彷彿是想趕快離開他們。

走廊兩旁的油燈,每三到四盞里才有一盞是點燃的。高大的燈架之間是一段段幽暗的空間,陰影在懸掛的織錦上晃動,模糊了靠牆而立的柜子。只有佩林的眼睛能夠將它們一一看清,在昏暗的走廊中,他的眼睛就像是燃燒的黃金一樣熠熠放光。他飛快地從一盞燈走到下一盞燈,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地面,只有在明亮的燈光下才會偶爾抬起。提爾之岩里大多數人都從不同渠道得知他有雙古怪的黃眼睛,當然,沒有人會提起這件事,就連菲兒似乎也認為這種顏色代表著他與兩儀師的某種關係,這種事只能接受,絕不能議論。即使如此,當佩林看見不認識的人在黑暗中注視自己閃亮的雙眼時,仍然會有如芒在背的感覺。他們什麼也不會說,但這種沉默只能凸顯他的孤獨。

「真希望他們不會這樣看著我。」當一個頭髮斑白,年紀足有佩林兩倍大的守衛者一看到他就急忙跑開時,佩林喃喃地說,「彷彿他們很害怕我,他們以前不是這樣的。為什麼這些人不去睡覺?」一個拿著拖把和水桶的女人慌張地向他行了個屈膝禮,便低著頭跑開了。

菲兒挽著佩林的臂彎,看了他一眼:「別擔心,那些衛兵如果不是執行任務,確實不該出現在城堡的這個區域,不過也許他們來這裡是想抱個女僕,一起坐在大人們的椅子上裝裝樣子,因為那些大人們都在睡覺。他們也許害怕你會向他們打小報告,而晚上正是僕人工作的時間,有誰想讓僕人在白天礙事,在他們眼皮底下擦洗打掃?」

佩林懷疑地點點頭,他相信菲兒在她父親的家裡也會見到這種狀況。一位成功的商人自然會有僕人,也會有保鏢護衛他的貨車。至少,這些人不是因為遇到了與他相同的襲擊,才會在半夜裡爬起來的。如果出了這種事,他們肯定已經集體逃離提爾之岩,現在正在路上狂奔了。但為什麼他覺得自己似乎成了眾人注意的焦點?他不想去找蘭德的麻煩,但他必須知道。為了跟上他,菲兒不得不加大了步幅。

儘管充滿了黃金、精美的雕刻和鑲嵌,被裝飾得精美無比,提爾之岩的內部實際上和它的外部一樣,是為了戰爭而設計的。走廊交叉處的天花板上都設置著暗藏的箭孔,從未使用過的箭縫被開在能夠控制整段走廊的地方。佩林和菲兒爬過一段又一段狹窄而迂迴的樓梯,所有這些樓梯都被封閉在低矮的空間里,並向下方的走廊開著更多的箭縫。實際上,所有這些設置都沒有對艾伊爾人造成阻礙,他們是史上第一批攻進城堡外牆的敵人。

當他們跑上一道螺旋階梯時(佩林並沒有意識到他們在跑,如果不是菲兒拉著他的胳膊,他還想走得更快些),他聞到了一股陳舊的汗味,和一絲令人作嘔的甜香味,但他並沒有注意這些。他現在一心只想著該如何對蘭德說,為什麼你要殺我?你瘋了嗎?向蘭德問這種問題並不容易,他也沒想過可以很容易就得到答案。

走進一條靠近城堡頂端的陰暗走廊,佩林發現自己面前是一名大君和兩名貴族親衛的背影。在提爾之岩里,只有守衛者被允許穿戴武具,但這三個人的腰間都掛著佩劍,這種情況很不尋常。他們出現在這片陰影里,全神貫注地看著走廊遠程明亮的燈光,所有這些都更加地不尋常。燈光來自蘭德房間的前廳,那些房間與其說是蘭德要的,不如說是沐瑞硬塞給蘭德的。

佩林和菲兒在爬樓梯時沒有刻意放輕腳步,但那三個人只是一心一意地看著前方,根本沒有注意到背後有別人來了,直到那名穿藍色外套的衛兵在活動酸麻的脖子時回了一下頭。看見佩林和菲兒,他的嘴一下子張得老大。那個傢伙罵了一句什麼,轉過身面對著佩林,將腰間的劍抽出了一手多長。另一名衛兵的動作只比他稍稍慢了一拍。兩名衛兵全都繃緊了身體,做好戰鬥的準備,但他們的眼睛卻不安地轉向一邊,不敢和佩林對視。他們身上散發出恐懼的酸氣,那個大君也是一樣,雖然他極力控制住恐懼的情緒,沒有讓它表露出來。

這個大君名叫特倫,他的黑色山羊鬍里已經出現了點點雪白。他漫不經心地挪動著腳步,就好像身處一場舞會上。他從袖子里抽出一塊散發著甜膩氣味的手帕,擦了擦他滿是疙瘩的鼻子,鼻子不算小,但和耳朵比起來,就根本算不上大了。華美的絲綢外衣和紅緞子袖口只是將他的面孔反襯得更加難看。他看看只穿著襯衫的佩林,又擦了一下鼻子,才微微點了一下頭。「光明照耀你。」他禮貌地說。他的目光碰到佩林的黃眼睛,立刻挪向一邊,不過他的表情並沒有改變。「我相信你還好吧?」他的語氣有些過於禮貌了。

引起佩林注意的並不是這個男人的語氣,而是他上下打量菲兒的那種含有某種輕佻意味的眼光,這讓他不由得握緊了拳頭,不過佩林還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中不現絲毫波瀾:「光明照耀你,特倫大君,很高興看到你幫助守護真龍大人。你們這裡的一些人對於他出現在這裡一定是心懷怨恨的。」

特倫稀疏的眉毛抖動了一下:「預言已經成真,提爾也實現了它在預言中的位置。也許轉生真龍會領導提爾迎接一個更加偉大的命運,有誰會對此感到怨恨?不過時間已經很晚了,晚安。」他又看了菲兒一眼,同時舔了舔嘴唇,就朝佩林和菲兒背後的方向走去,只是他的腳步顯得太快了一些。他的保鏢們緊跟著他,如同兩隻訓練有素的狗。

「不需要你這麼多事。」當確定大君聽不到他們說話之後,菲兒用緊繃的聲音說:「你說話的時候,舌頭就像是用冷鋼鑄的,如果你真的想留在這裡,你最好學會該如何和這些貴族打交道。」

「我並不是要像個父親一樣多疑,但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他想把你抱在懷裡恣意調戲。」

菲兒不屑地哼了一聲:「他不是第一個這樣看著我的男人了,如果他有膽一試,我用一個眼神就能讓他縮回去,我不需要你為我說話,佩林·艾巴亞。」不過,她的聲音並不是那種真正不高興的樣子。

撓了撓鬍子,佩林望向離去的大君和衛兵,直到他們消失在走廊的轉角處。他很想知道,這些提爾貴族怎麼有辦法避免汗流浹背。「你注意到了嗎,菲兒?他的跟班直到離開我們十步之後,才把劍收起來。」

菲兒皺起眉看了他一眼,然後又看了看背後的走廊,緩緩地點了點頭:「你是對的。但我不明白,他們對你並不像對他那樣又是鞠躬又是讓路,但每一個走過你和麥特身邊的人,就像是走過兩儀師身邊一樣警戒萬分。」

「也許作為轉生真龍的朋友,不再像以前那樣會受到保護了。」

菲兒沒有再提議離開,至少她沒說出這樣的話,但她的眼裡寫滿了這個意思。佩林成功地忽略了她沒說出口的建議,比他以前對付她說出口的建議時要成功。

在他們走到走廊末端之前,貝麗蘭從前廳的燈光中飛快地走了過來。她用雙臂緊緊抱住身上的一件白色薄長袍。

為了向菲兒表明他能夠像她希望的一樣彬彬有禮,佩林向梅茵之主深深鞠了個躬。他敢打賭,就連麥特都沒辦法做得比他更好。相反的,菲兒的屈膝禮僅僅是略一點頭和稍稍彎一下膝蓋而已,不過佩林並沒有注意到這些。貝麗蘭跑過他們身邊,沒有看他們一眼,但她的身體散發出一種恐懼的氣氛,如同潰爛的傷口一樣惡臭且令人心寒,讓佩林的鼻孔一陣抽搐。與之相比,特倫的恐懼就不算什麼了,那種感覺就像是令人瘋狂的惶恐被一根破爛的繩子綁在她身上。佩林緩緩直起身,望向她的後背。

「看夠了嗎?」菲兒輕聲問。

佩林仍舊只是想著貝麗蘭,他納悶著是什麼讓她有這種彷彿被逼到懸崖邊上的感覺。他沒多想,隨口說道:「她聞起來……」

在走廊的遠程,特倫突然從一條側廊里走出來,抓住了貝麗蘭的胳膊。他一連說了許多話,但佩林只聽清楚幾個零散的詞,內容大概是說貝麗蘭過於高傲,已經逾矩了;還有特倫似乎願意向她提供保護。貝麗蘭的回答簡短而尖刻,更加不容易聽清楚。她說話的時候,一直高昂著下巴。很快的,梅茵之主就用力掙脫了特倫的掌握,繼續向前走去,這時她對自己的控制看起來已經恢複了許多。在跟上去之前,特倫看見佩林正在看他,又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便從那個岔路口消失了。

「我可不在乎她是不是有黎明香精的味道。」菲兒恨恨地說,「那女人可沒心思去獵一頭熊,無論那張熊皮掛在牆上會有多悅目,她要獵捕的是太陽。」

佩林將目光轉向菲兒,皺起眉:「太陽?熊?你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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