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懲罰

躺在自己的窄床上,艾雯皺眉望著牆上不停搖曳的燈影。她希望自己能想出一個可行的計畫,或者,至少能推測出事情下一步的變化,但腦子裡卻什麼都沒有。那盞孤單的油燈在牆上映出了繁複多變的影子,充滿了她的思緒。她現在甚至很難讓自己為麥特擔心,也不曾為自己的這種自暴自棄而感到羞恥,圍繞在她四周的牆壁已經壓垮了她。

這是一間沒有窗戶的簡陋房間,和其他初階生住的房間沒什麼差別。方形的小空間被漆上純白的底色,一面牆上釘著幾根掛鉤,用來懸掛她的物品,床靠在另一面牆邊。第三面牆上有一個小架子。在以往的日子裡,她總是會在那個架子上放幾本從白塔圖書館借來的書。一個臉盆架和一把三腳凳就是房裡所有的傢具。地板因為無數次的擦洗,已經褪色泛白。她也進行過這樣的擦洗,跪在地上,雙手持布。每一天,在沒有課程和雜役要做的時候,她就會待在這裡。初階生的生活非常簡單,無論她是旅店老闆的女兒,還是安多的王女。

她重新穿上了初階生的純白色衣服,就連腰帶和腰帶上的口袋也是白色的,但脫下那可恨的灰衣並未讓她感到欣喜,她的房間變成了一座監牢。如果她們要把我關在這裡,就在這個房間中,像一個牢房,一道枷鎖……

她瞥了房門一眼,她知道,那名膚色黝黑的見習生就站在門外,看管著她。於是,她翻身向牆邊靠了靠。就在床墊上緣一點的地方,有一個小孔,不知道它的人幾乎不會發現它。它是從前的初階生所鑽出來的,直通隔壁的房間。艾雯盡量壓低聲音。

「伊蘭?」沒有回答,「伊蘭?你睡了嗎?」

「我怎麼睡得著?」伊蘭尖細的耳語在牆壁另一側響起,「我想,我們也許遇到麻煩了,但我並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艾雯,她們會如何處置我們?」

艾雯沒有回答,她不願將自己的猜測說出口,她甚至不想思考這些。「我以前確實認為我們會成為英雄,伊蘭,我們平安地帶回瓦力爾號角,我們發現了莉亞熏屬於黑宗。」她停頓了一下。兩儀師一直否認黑宗的存在,那是效忠於暗帝的宗派,即使是有人討論它的真實性,也會惹怒兩儀師。但我們知道,那是真的。「我們應該算得上是英雄,伊蘭。」

「『應當和將要之間沒有橋樑』,」伊蘭說,「光明啊,母親以前這樣對我說的時候,我總是很生氣,但這是真的。維林說我們絕不能對她和玉座以外的人提到聖號角,還有莉亞熏,我不認為這麼做會讓我們的想法成真,這不公平。我們經歷了那麼多事情,又有誰能有這樣的經歷呢?這不公平。」

「維林說,沐瑞說,我總算知道了,為什麼人們認為兩儀師是操縱木偶的人,我幾乎能感覺到綁在手腳上的繩索了。無論她們做了什麼,都是為了白塔的利益而做出的決定,而不是為了我們的利益,我們的正義。」

「但你還是想成為兩儀師,不是嗎?」

艾雯猶豫了一下,但這並不是一個真正需要她做出回答的問題。「是的,」她說,「我還是想成為兩儀師,這是惟一一條可以保證我們安全的道路。我告訴你,我絕不會讓自己遭到靜斷。」她才一有這個想法,立刻就說了出來,而且她發覺自己並不想將它收回。放棄對至上力的碰觸?就算現在,她也能感覺到它就在那裡,它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閃耀,它的光和熱就灑在她的肩膀上,她抵抗著自己撲向它的慾望。放棄被至上力充滿身體的感覺,放棄那種洋溢著生命力的感覺?絕不!「至少,她們要與我一戰。」

牆的兩側陷入一陣漫長的沉默,「你怎能阻止她們?現在,也許你和她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同樣強大,但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所知甚少,一個兩儀師如果想阻斷我們和真源的聯繫,也許我們根本就不會知道。而在這個地方,有幾十個兩儀師。」

艾雯想了一會兒,最後,她說:「我可以逃走,真正的逃走,就在此時。」

「她們會追捕我們,艾雯,我確定她們會的。一旦你顯示出任何一點能力,她們都不會讓你再離開,直到你已經學會了不殺死自己,或者直到你死去為止。」

「我已經不再只是個鄉下女孩了,我已經見識了這世界上的一些東西。如果我想,我就能不讓自己落入兩儀師手裡。」她這些話是在說服伊蘭,也是在說服自己。如果我見識過的東西還不夠多,該怎麼辦?我對這個世界有足夠的了解嗎?對至上力有足夠的了解嗎?如果導引還是會殺死我,該怎麼辦?她拒絕想到這些。即使我還有很多東西沒學,我也不會讓她們阻止我。

「我母親也許會保護我們,」伊蘭說,「如果那些白袍眾說的是真的,她會收留我們的。我從沒想過,自己竟然會希望這樣的事是真的。但如果它不是真的,母親很可能會把我們送回來,繩之以法。那麼,你會教我要如何在鄉下生活嗎?」

艾雯向牆壁眨了眨眼:「你會和我一起走?我是說,如果情況發展到那個地步?」

又是一段漫長的寂靜,微弱的耳語再次傳來:「我不想被靜斷,艾雯,我不要,我不要!」

房門被撞開,猛擊在牆壁上。艾雯猛地坐起身,她聽到隔壁的房門也發出了同樣的撞擊聲。芙芮恩走進艾雯的房間,微笑著望向那個小孔。在大多數初階生的房間里,都有相似的小孔,所有曾經是初階生的女子都知道它們。

「和你的朋友在竊竊私語,嗯?」捲髮的見習生用令人吃驚的溫暖語氣說道,「好吧,畢竟寂寞難耐,知心難求,你們談得不錯吧?」

艾雯張開嘴,卻又立刻閉上。她可以回答兩儀師的問話,雪瑞安是這麼說的,但不能回答其他人的話。她用不屈服的目光看著面前的見習生,等待著。

偽裝的同情從芙芮恩的臉上滑走,如同水流滑過屋檐。「站起來,玉座不會等待你們這樣的人,你很幸運,我沒有及時走進來聽到你在說話,快點!」

初階生應該像遵從兩儀師一樣遵從見習生的指示,但艾雯還是非常緩慢地站起身,又用自己膽量所能承受的最長時間撫平了身上的衣服。她向芙芮恩微微行了一個屈膝禮,和一個更加輕微的微笑。見習生臉上的怒意讓艾雯的微笑突然變得燦爛了許多,不過她卻沒能及時克制住這種表情。這樣過度刺激芙芮恩,實在是不明智的行為。艾雯挺直身體,假裝自己的膝蓋沒有發顫,搶在見習生前面離開了房間。

伊蘭正和那個蘋果臉的見習生一起等在走廊里。看上去,她已經鼓足了勇氣,並下定決心要一直這樣勇敢下去,她身邊的見習生似乎變成了她的侍女一樣。艾雯只希望自己能做得有伊蘭的一半好。

圍繞初階生住所的欄杆走廊逐階而上,形成了一個幽深的天井。她們沿走廊向下走了許久,來到初階生庭院,即使是白塔中所有的初階生都來到這裡,也無法站滿這裡的四分之一。不過,她們在這裡並沒有看到別的女子。四個人繞過空曠的走廊,在寂靜中走下螺旋樓梯,沒有人願意發出聲音,渺小的聲音只會加重這片空曠的沉重感。

艾雯以前從沒走進過白塔的這一部分,這裡的房間全部屬於玉座。這裡的走廊非常寬大,足以讓一架馬車輕鬆地駛過,而它的高度甚至超過了它的寬度。色彩絢爛的織錦懸掛在牆壁上,圖案樣式多達十餘種,從花草紋樣與森林景緻,到英雄功業和錯綜複雜的幾何圖形。其中有一些織錦已經非常老舊,看上去,只要拿下來,就會碎成屑片。菱形花紋的地板以兩儀師七宗派的顏色作為底色,她們的鞋子敲擊在地磚上,發出巨大的響聲。

這裡也幾乎看不到什麼人,偶爾出現的兩儀師,都是儀態莊嚴地闊步而行,根本不會注意什麼見習生和初階生。前後有五、六個見習生滿腹心事匆匆地經過她們身邊。還有一些女僕手裡端著碗碟,拿著拖把,或是捧著大堆的被褥和毛巾。少數幾個初階生小跑著去完成她們被吩咐的任務,速度比僕人還快。

奈妮薇和她的細脖子監管者瑟德琳也加入她們的行列之中。沒有人說一句話,現在,奈妮薇穿上了見習生的衣服——有七色鑲邊的白色衣裙,不過,她的腰帶和袋子還帶在身上。她分別給了艾雯和伊蘭一個安慰的微笑和一個擁抱。看到另一張友愛的面孔,艾雯緊張的心情鬆弛了不少,她用力地響應了奈妮薇的擁抱,幾乎沒有想到,奈妮薇的行為更像是在安慰不懂事的孩子。但是,當她們重新開始前行的時候,奈妮薇又在不停地猛揪自己的粗辮子。

極少有男人會進入白塔的這個區域,艾雯只看到兩個。他們是兩位護法,一邊走,一邊交談。一個將劍掛在腰間,一個將劍插在背後;一個又矮又瘦,幾乎可說是弱不禁風,另一個的身高卻非常高。但兩個人的步伐蘊涵著同樣危險的優雅。色澤不斷變幻的護法斗篷讓他們的身影搖曳不定,他們的身體總是會有一部分似乎融入了牆壁,長時間望著他們,眼睛就會變得疲憊不堪。這時,艾雯看見奈妮薇也在看著他們,同時搖了搖頭。她一定想到了嵐。不知道今天過後,我們之中還有誰能再想到這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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