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現代背景下鄉土靈魂的發現與重鑄 第二節 理想化鄉民形象的建構

就新時期文學來講,僅僅完成對民族靈魂的發現尚遠遠不夠,這只是對五四啟蒙主題和國民性主題的延續,新時期文學的意義和價值在於更進一步地精神探索,力圖以文學形象來建構國民精神的理想化形態。

1942年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不僅對解放區文學產生著指導作用,而且對中國當代文學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當代文學的初期,作家們紛紛響應甚至迎合《講話》精神,自覺地以《講話》為指針,規範著自己的創作活動。這一時期,在作家們的集體意識中,昔日被壓迫被奴役的農民,已經從身體到精神都得到了徹底解放,翻身成為新型國家的主人,以一種全新的形象和精神境界參與著新生國家的建設。因此,在鄉土文學特別是鄉土小說創作中,作家們熱衷於塑造理想的、崇高的農民英雄形象,自覺地對他們身上的落後習慣與精神痼疾進行遮瑕,而對他們的諸種優點,則進行了誇大和突出表現,對人物的整體性格進行了凈化處理。這種新型的農民形象以柳青《創業史》中的梁生寶最為當時的批評界所稱道。

《創業史》單行本出版於1961年,而梁生寶堪稱那一時期嶄新的青年農民英雄形象的典型代表。梁生寶作為互助合作帶頭人,心無雜念,一心帶領全村人走農業合作化道路。他大公無私、道德完善、任勞任怨,甚至為了集體的事業可以一再擱置感情方面的考慮。作為作家心目中理想的農民形象,梁生寶是以近乎「自虐」的方式來完成對自己人格的修鍊的。可以看出,作者在塑造梁生寶這一人物形象時,採取了理想化、英雄化、神話化、理念化等過濾和提純方法,使人物毫無道德瑕疵。這種處理方法也是「十七年」文學中作家們塑造正面英雄人物的通行方法。這種塑造人物的方法常常會造成人物形象在「豐厚」和「生動」方面的明顯欠缺,因為這種提純方法抽去了人物身上複雜的人性內涵,省略了對人的自然屬性的觀照和書寫。儘管這裡存在時代的局限,而且因為柳青傑出的文學創造才能,使人物靠著許多傳神細節、精彩的心理活動和恰到好處的抒情的支撐而免於毫無生氣,但多年後我們回過頭來,重新解讀梁生寶這一形象,客觀公正地說,在一定程度上,「梁生寶」和大多數「十七年」文學中的正面英雄人物一樣,是作家理念的荷載物,是缺乏真實性和豐滿性的扁平人物。

正因為是以理想化的姿態建構的人物形象,梁生寶才堪稱作家心目中完美的新型農民的代表。塑造這樣理想的農民形象,當然與作家對榜樣的力量的預期有關,實際上也就蘊含了改造現實狀況下國民落後性的潛在意圖。與此既有相似之處又有鮮明不同的是,1964年底和1966年初,浩然分別出版了長篇農村題材小說《艷陽天》的第一、二部分。《艷陽天》是比《山鄉巨變》和《創業史》更具本質化寫作色彩的文本,塑造了一位與反動地主不屈不撓鬥爭,帶領「貧下中農」堅定走社會主義道路的英雄人物:農業社黨支部書記蕭長春。由此,艷陽天被譽為「深刻地反映了我國社會主義農村尖銳激烈的階級鬥爭,成功地塑造了『堅持社會主義方向的領頭人』」的優秀的文學作品。[11]隨著歷史的演進,這種塑造人物形象的理想化方法被推到了極致。「文革」期間,當時的文藝界領導人以條文的形式提出了塑造正面英雄人物的「三突出」原則,要求所有的作品必須主要表現英雄人物,塑造的英雄人物必須高大完美,沒有思想性格方面的弱點和缺陷,在作品中居於絕對支配的地位。[12]與這種文學理念相呼應,浩然在後來發表的長篇小說《金光大道》中,更加自覺和嫻熟地運用「三突出」的創作原則和「典型化」的象徵方法來塑造完美無缺的英雄形象。顯然,《艷陽天》和《金光大道》雖然也塑造了理想化的英雄人物,但由於小說將英雄人物置於虛擬的尖銳激烈的階級鬥爭的漩渦之中,強化了人物身上的階級屬性,而導致了作品對人性和國民性探究的不足。

上世紀八十年代,寧夏作家張賢亮發表了一系列帶有自敘傳色彩的小說:《靈與肉》、《綠化樹》等。在這些小說中,作家在敘述自己的苦難生活經歷的同時,留戀不已地寫出了底層勞動人民的善良、堅強、重情重義和柔韌強健的生命力。比如,在《靈與肉》中,許靈均在政治運動中被錯誤地打成了「右派」,解除勞教後被留在農場放馬,成了一位牧馬人。一次,一位六十多歲的老放牧員問他:「啥叫右派?」他訥訥地說:「右派就是犯了錯誤的人。」「右派就是五七年那陣子說了點實話的人。」七隊那個叫「郭蹁子」的放牧員說,「那一年整的就是讀書人。」聽了此話,老放牧員沉思地說:「說實話叫啥『犯錯誤』,要都不說實話,天下就亂套了。」兩位放牧員的對話充分說明,底層人民有自己看人看事的一套不同於官方的評判標準,那就是誠實、正直、善良。因此,許靈均並沒有因為自己是「右派」而遭到放牧員們的孤立或歧視,相反地,他得到了他們慷慨真誠的同情、愛護和幫助。「郭蹁子」給他領來了要飯姑娘秀芝,想促成他們的婚事。秀芝腦子裡並沒有什麼「右派」之類的概念,她只有庄稼人樸實的理智:她看得出許靈均是個好人,老實人,這就夠了。知道許靈均要結婚的消息後,農場的放牧員們有的給他出一口鍋,有的給他幾斤糧,有的給他幾尺布,而且又由一個年輕的獸醫發起,每家送五毛錢,給他湊出一筆安家的基金,甚至支部會議上也出現了自文化大革命以來從未出現過的統一,一致通過了一項決議——按制度給了他三天婚假。寫到這裡,作家按捺不住地發出了議論:「人,畢竟是美好的,即使在那些黑暗的日月里!」正是底層勞動人民樸實無華的愛護給了許靈均力量,幫助他度過了逆境。對此,許靈均懷著深深的感激之情,因此,當他那位在國外當資本家的父親回國後找到他,表示可以幫他出國時,許靈均拒絕了。他已離不開那些和他朝夕相處多年的鄉親們,他明白自己這多年來,在人生的體驗中獲得的最寶貴的東西,正是勞動者的情感。

在《綠化樹》中,章永麟被摘掉了「右派」帽子,來到一個村子當上了農工,成了一名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在這裡他遇到了雄豪、剽悍而又痴情的車把式海喜喜,和調皮、開朗,多情而美麗的女人馬纓花。這兩位同樣粗獷不羈的底層勞動者,一個給了他俠義的友情,一位給了他熱烈的愛情。章永麟「搶」走了海喜喜暗戀的女人——馬纓花,但海喜喜在準備放棄馬纓花出外流浪的前夜,卻找來章永麟,真誠地勸他和馬纓花成家,並在乾草堆里藏了一麻袋一百多斤的黃豆,送給章永麟和馬纓花過日子。在馬纓花貧窮而又溫暖的家裡,章永麟長期處於飢餓狀態的肚子,終於體會到了吃飽的美妙感覺。章永麟從馬纓花那裡不僅得到了物質上的滿足,而且在精神上得到了溫存、同情和底層勞動者對於讀書人的敬意。然而馬纓花對章永麟所做的這一切,都是不求回報的,這是一種徹底「無我」的具有奉獻精神的愛情。於是章永麟覺悟到:「無私的友情,善良、同情、憐憫…。。人的美好的感情,本不是像我原來認識的那樣,被飢餓和艱辛的鞭子驅趕得一乾二淨了,而恰恰是在這種條件下,越顯現出它的光輝。命運啊命運,既然把我從象牙塔里拽出來,難道就對我沒有一點好處嗎?我所接受到的最深切的溫情,人生遭遇中最難得到的東西,不正是在這種時刻,這種條件下嗎?」章永麟的慨嘆,也恰恰是作家想要表達的自己對於人生的感悟。此外,作家對海喜喜的威武、剽悍,馬纓花的奔放、開朗、坦蕩、調皮,也都不無激賞之情。不言而喻,作家對底層勞動者的刻畫,既有寫實的成分,又蘊含著他對理想的鄉土靈魂的合理性想像。

值得一提的還有山東作家張煒,他對鄉土的態度有很大的轉變。在《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等作品中,張煒對鄉土是持批判態度的,因為這裡充滿了以強凌弱和當權者對老百姓的剝削和壓迫,對鄉土的反叛與對醜陋國民性的厭惡取得了異質同構的共振關係。而以《九月寓言》為界碑,張煒在工業文明的喧囂面前,在都市人心的浮躁與墮落面前,把大地當成了人類的永恆歸宿,這緣於他血液中的田園情結和對鄉村平和、恬淡、友善的詩意人性的想像。

除了對鄉間生活和諧的美和健康人性的謳歌,老作家汪曾祺的《受戒》和《大淖記事》還傳達出對一種理想的生活態度的欣賞與追求。在《受戒》里,明海為了謀生,小小年紀出家當了和尚。周圍的人還是和他親密無間地在一起,並沒有誰歧視他,明海出家所在的庵里也沒有什麼清規戒律,和尚們可以娶妻、找情人、談戀愛,還可以殺豬、吃肉,唱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酸曲,在當地的風俗里,和尚甚至可以和婦女私奔。在《大淖記事》里,錫匠們很講義氣,他們扶持疾病,互通有無,分錢也很公道;女人們像男人一樣掙錢,和男人一樣的走相、坐相走起來一陣風,坐下來兩腿叉得很開。她們和男人一樣赤著腳穿著草鞋,和男人一樣嘴裡不忌生冷,用男人們罵人的話罵人。做姑娘的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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