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先鋒文學」的本我探尋 第三節 對「先鋒文學」的反思

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從登上中國大陸起就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焦點,關於它的爭論也一直在持續,最初是有關中國要不要現代派的爭論,在爭論的同時,許多作家卻在默默地進行現代主義文學創作,有關這一點我們在本章第一節里已有論述。此後引起反響較大的是80年代末有關「現代派」還是「偽現代派」的爭論。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在80年代文壇上的影響之大是不容置疑的,然而,由於中國當時的現代主義文學作品與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大師的明顯的互文關係,甚至一些作家對於西方現代主義文學作品進行了較為直接的模仿,使中國學界和批評界對本土上的現代主義文學產生了懷疑,他們思考後得出結論,認為中國的現代主義文學是西方的仿製品,不具有獨立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即中國的所謂現代派是「偽現代派」,中國的現代主義文學是不真實的,反映的生活與當時一般人的生活不同,不具備形而上的意義。持這一觀點的代表人物有劉曉波、李潔非、季紅真、王曉明、楊劼等。

劉曉波在1986年就提出中國現代主義文學中存在著外在形式與內在觀念的分離,他們要表達的內容與現代派的藝術手法根本不一致,現代主義文學作品必須將要表達的內容進行提升,並認為當時中國出現的新的審美思潮還「沒有最後找到一種完全適合於當代中國的時代精神的藝術形式」。(42)季紅真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她認為西方產生現代主義文學有其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而中國並不具備現代主義產生的必然條件,同時也缺乏現代主義賴以生存和繁衍的社會文化哲學土壤,先鋒文學只是在不同層面接受了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影響,但是沒有創造出真正意義上的現代主義文本,她甚至否定了這種創造的可能性。(43)

李潔非的觀點更加明確,他認為「越來越多的『偽現代派』作品充斥著文藝界」,(44)「在新時期文學的探索、實驗中,文學語言的功能始終是單一的,即作為一種傳達某種駕臨於文學之上的意義的工具。這樣,對現代文學藝術技巧的借鑒實際上變為一項純技術的活動,不含有任何生命的意味」。他以《無主題變奏》為例論證,認為這部作品「不過是塞林格《麥田的守望者》中譯本的仿製品」。(45)此外,陳冲、陳晉等人還提出了「橫移西方」說,徹底否定了中國「現代派文學」存在的可能性和真實性。於是,當時的文壇上展開了一場關於「偽現代派」的論爭。

在論爭中,黃子平、張陵等人站在了這一論點的對立面,他看到了「偽現代派」這一概念在語言邏輯上的不嚴密和構成上的缺陷,對這一概念本身存在的正確性提出了質疑:「『偽現代派』不是一個經過深思熟慮的概念」,「『偽現代派』這一術語背後蘊含了一個根深蒂固的觀念,即存在一種『正宗』或『正統』的現代派文學或別的什麼派,即便不能原封不動地引進,也可以成為引進是否成功的明確的參照。如果意識到現代派文學產生於東、西方文化的價值標準都發生移易的時代,意識到現代派文學的『反規範』傾向,那麼,就會感覺到設立一個『真現代派』的先驗規範可能是徒勞的」。(46)面對黃子平對於這一概念的消解,李潔非專門撰文對其進行了回擊,他說:「概念可以消解,現象卻依然存在——直到現在我仍堅持『偽現代派』作為現象的那種實在性。它獲證於如下兩種事實:(1)新時期文學發展過程當中確確實實惹人注目地具有效仿『現代派』的慾望和言論;(2)已經問世的一大批所謂『新潮作品』中不僅很多是與『現代派』觀念、技巧具有間接的借鑒關係,甚至不乏直接摹仿某部『現代派』作品的情況。」(47)他在此文中還指出批評一些作品是「偽現代派」的部分含義超出了「現代派」的直接內容,現代派最重要的不僅是具體作品和藝術原則、經驗,而且是一種精神,一種突破傳統的藝術進取心,而「偽現代派」違背了這種精神。這次論爭沒有從根本上解決中國的「現代派文學」的歸屬問題,它只是使「偽現代派」這一概念被學界和批評界所默默認可。其主要原因在於論爭雙方的立場並不是水火不容的,他們的立足點在不同的角度,李潔非等人重點批判的是中國「現代派文學」對西方「現代派」文學作品的摹仿現象,而黃子平卻利用對方用「偽」來否定這一現象的概念上的不嚴密消解了這一命題,把中國「現代派文學」從「偽」的處境中解脫出來。

圍繞中國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的論爭從中國要不要現代派到中國的現代派是不是「偽現代派」,中國現代主義文學思潮走過了一條爭取存在合理性和存在價值性的道路。究竟如何評價中國現代主義文學思潮成為當代文學研究中無法迴避的問題之一,進入90年代,後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登上中國文壇,於是,對於80年代中國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的後現代性特徵的研究又一次成為文壇的熱點,以王寧、陳曉明、王一川等為代表的學者們態度鮮明地肯定了中國當代先鋒小說的後現代性。王寧表述了後現代主義的六種形式,並總結了中國先鋒小說的後現代主義的六個特徵:自我的失落和反主流文化、反對現存的語言習俗、二元對立及其意義的分解、返回原始和懷舊取向、精英文學與通俗文學之界限的模糊、嘲弄性模仿和對暴力的反諷式描寫。(48)陳曉明和王一川更側重的是中國後現代的不同層次及特徵。(49)

新世紀以來,重評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又一次成為熱點,「現代派文學」的精神源頭、知識譜系、對現實主義文學傳統的反叛等都成了被重新解讀的對象,(50)這些重評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的文章大都把關注點放在現象本身及這一思潮在文本形式的意義上。程光煒則透過對「現代派文學」的現象分析提出了「現代派文學」對「當代文學」的反叛構成了另一個「當代文學」的設想。(51)

站在新世紀的文化立場上,我們必須面對和思考的是:中國80年代的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的價值與意義何在?正是由於人們對其先揚後抑的批評和拘囿於這一思潮是模仿還是創新的怪圈裡,所以對其在文學史上的真正價值與意義就顯得混亂不堪和不甚了了。假如我們要想對這一思潮有一個客觀而長遠的認識,即我們想對其在文學史上的價值與意義進行一個中肯的評價的話,就應該重新來評估中國80年代現代主義文學思潮對中國當代文學史的價值與意義。具體來說,這一思潮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價值與意義表現如下:

第一、徹底改變了文學為政治而服務的當代文學歷程,成為自五十年代以來至八十年代中期之前文學史上偽現實主義文學的掘墓人和終結者。

眾所周知,自五十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遵循著「文學為政治而服務」的宗旨,開闢了中國式的現實主義文學創作道路。這種現實主義文學在當時具有強烈的批判色彩,也發揮了極大的功效,但是,在幾十年後再來回視這段文學道路時,人們不禁發現,這種「為政治而服務」的「現實反映論」的文學觀念是一種表相的文學觀,這種中國式的現實主義文學相比於十九世紀以為世界現實主義的偉大傳統來說,屬於偽現實主義文學。之所以說它是偽現實主義文學,也是因為它一方面成為政治的工具,另一方面是它所反映的現實是一種極其表相的,沒有觸及到歷史真實與人性真實的現實。但是,這種現實主義文學在八十年代初仍然有極其強大的市場,仍然佔據著主流話語權。現代主義文學思潮便是對這種主流話語的反動,是對這種偽現實主義的反動,儘管這種「反動」在後期仍表現為偽現實主義和偽現代主義,但它對我們認識五十年代以來至八十年代初期的文學和文學觀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現實主義的一個重要的表現便是宏大敘事,現代主義文學思潮代表之一先鋒小說就拒絕宏大敘事;現實主義往往以歷史的真實性而揭示一段時期歷史的真實性,但先鋒小說強調歷史的虛構性;現實主義要塑造人物典型,但先鋒小說解構人物形象,甚至沒有具體的人物形象;現實主義要批判現實,先鋒小說模稜兩可;現實主義要「文以載道」,先鋒小說反對「文以載道」;現實主義重視的是意義,先鋒小說重視的是文本,甚至單純的語言,等等。總之,先鋒小說構成了與五十年代以來中國式的現實主義文學的強烈反照。

這樣一種改寫文學史的特點,使人們重新認識中國當代現實主義文學的種種局限,並且展開了一系列的討論。現代主義文學思潮的重要作用在於,它銳利地將那種「文學為政治而服務」的觀念從作家的頭腦中進行了清理,使文學自覺起來。後期的「寫實主義」和「新寫實主義」的小說就是在這種變革的背景下產生的,儘管它們仍然屬於偽現實主義的範疇。而整個文學的多樣化發展也應歸功於先鋒小說的「革命」。

第二、中國文學開始融入世界文學,成為世界文學主潮中的一支。

不管我們怎樣謾罵和批評現代主義文學思潮乃至後期登場的後現代主義文學思潮是對西方現代主義的模仿與崇拜,也不管我們是否接受這樣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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