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四節

張孝純與童貫爭辯的當兒,並不期望宣撫司的幕僚們能夠挺身而出,力持正義,幫他講句公道話。不管是平日議論尚有一定是菲羞惡之心的宇文虛中,不管是近年來曾在他幕下一起募兵、相當熟悉的孫渥。因為一個嚴酷的現實,擺在他們面前,旦夕之間,太原就要淪為戰場,淪為戰場就有被殺受俘的危險。何如名正言順地跟隨童貫逃走?早早離開這塊是非之地。既然是宣撫使的僚屬,跟著宣撫使本人走路,總是不錯的。

只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馬擴。馬擴向來敢爭敢言,在童貫面前,不願苟容自安,如今在要不要童貫留在太原府這樣一個明顯的是非問題上,相信他是能夠仗義執言,為自己張目的。因此,在他與童貫爭辯時,曾幾次目顧馬擴,希望馬擴有所表示。但結果是大失所望了,馬擴竟然象其他的幕僚一樣,毫無表示。後來張孝純大罵不顧名節,只圖逃命的狐兔之輩,這話固然是沖著童貫而發,但也未嘗不把馬擴包括在內。

張孝純決不是能把自己的想法隱藏在心中,等到考慮成熟後再聲張出來的人。特別當自己作了這樣節義的表現心情十分激越的時候,當真以為天下人能為大宋朝廷、宣和天子死守封疆,寸步不移的,只有他們父子三個——還有一個在河東平陽府軍隊中當統制官的兒子張灝。他們是最重要的人,太原是最重要的地方,他們死守太原乃是最重要之事。王稟如果願意跟他一起死守,把他的螢火微光附在他父子日月之明的驥尾後,那還可以考慮。至於象馬擴這樣臨難苟免的人,實在是一錢不值,過去未免把他看得過高,現在馬擴即使要留下來,他也未必照準了。

散衙以後,他就把這種想法說給王稟聽。

「馬子充豈是臨難苟免之人?」平日不輕易表態,說話又不會轉彎抹角的王稟一句話就擋住了張孝純對馬擴的詆毀,「惜我公與子充同事多日,尚未深知他之為人。子充思慮周詳,議論行事,每每出人意料。此事他或另有打算,卻非某所能蠡測?」

「讓童貫從太原逃跑了,不出一言相諍,只此一事,便是天下罪人,還有什麼其他的打算?」顯然張孝純不能夠容忍在他的所謂重要的事情以外還有人「另有打算」。從這句不入耳的話出發,他又轉進一層想道:「他們西軍中人,總是互相回護,有私無公。如今俺把城防之事,全交與他管了,只怕他臨事多有藏掖,處理不公,叫俺河東軍吃了虧,此事倒也不可不防他三分。」

門戶之見與空發議論一樣是宋朝文人的兩大通病。太學生出身、進士高第,做到地方大員的張孝純也未能擺脫門戶之見這個毛病。首先因為他與王稟不屬於一個「派系」,即使平常很尊敬他,聽了他一句直率的話就會引起種種想法。張孝純已經忘記了王稟是戰功卓著的西軍大將,當初唯獨他不願複員回西北去,甘心留下來協助自己充實河東防務,這正是他公而忘私國而忘家的表現,張孝純也忘記了正是依靠王稟和他所部的五千涇原兵的努力,把太原府布置得鐵桶一般,使他敢於信心十足發出「太原防務,必不可慮」的豪言壯語。過河拔橋,甚至河還沒過,思想上先要拔橋了,這些文人學士的毛病,還不僅僅是健忘而已!

王稟說馬擴另有打算,確是相知甚深的推論,並非私阿所好。在宣撫司應該設在哪裡這個問題上,馬擴確是想過了,想得很深,考慮得比較全面。

童貫說安撫使守土有責,理應死守,而自己作為宣撫使,卻可以理直氣壯地逃回京師。這是詭辯,是他的幕僚范訥、王雲那幫人想出來的一個花招,是專門在字眼上打滾的秀才技倆,根本不值一駁。

這個范訥雖是童貫幕下的多年僚友,平常素飧屍位,出的鬼點子不多,又怪他的娘老子沒給他個好姓名。在司里,人們把他與醉鬼孫渥並稱為「酒囊飯袋」。酒囊尚可,飯袋尤其難聽,使他深以為恥。昨夜童貫的親信會議中,他與王雲及許多人都主張宣撫逃走,他還想出用「守土有責」這頂高帽子來壓服張孝純。不過,飯袋的主意並不高明,張孝純這個人豈是用一頂帽子壓得下去的?結果倒反使宣撫使出醜。

馬擴認為問題不在於安撫、宣撫,哪一個更有守土之責,而在於目前情況下,宣撫使應該駐節何處,才能於大局有補。在早衙的一場爭吵中,童貫之失在於他一心只想逃命。張孝純之失在於他只知道太原的重要而不知其他。馬擴既強烈地反對童貫的無恥圖逃,也不支持張孝純囿於局部的想法。馬擴認為當務之急,莫過於宣撫司移司真定,兼顧河北河東兩路軍事,並迅速定計收編義軍,實現共同抗金的夙願。散衙不久,他已擬好一份議狀,送去給童貫過目。

此時童貫氣猶未消,再加上急於準備逃命,哪有心思坐下來細讀馬擴的札子?他隨口敷衍兩句,就把札子塞進靴筩,把馬擴暫時打發走了。晚衙時分,他的親信畢集,他才想起從靴筩里取出札子,粗枝大葉地瀏覽一過,甚至內容講些什麼也沒看清楚,口中還輕薄地說道:

「許大緊急大事?此公容易入議狀。」

這是市井語言,意思說難道真有這樣大不了的緊急事,這位老兄動不動就送來一份議狀。只有在兩種情況下:危急之時,他心裡緊張,不覺脫口而出,或者他意存諷刺,故意要找幾句話來刻薄人,童貫才會說出這樣他少年時期說慣了的「市井話」。幕僚們平常雖厭惡馬擴之為人,在童貫面前,卻有些忌憚,不敢十分詆毀他,只有恩主自己帶了頭,他們才起鬨道:「這位老兄呀,不管什麼大事小事急事緩事,乃至芝麻綠豆、螻蛄螞蟻之事,都要他來議一議,申一狀,真是個『議狀迷』。」

一語末了,這個「議狀迷」已自破門而入。原來童貫固然習知「此公容易入議狀」,馬擴也習知「此公好推事」,凡是他不喜歡的事情,不入耳的言論,童貫都想辦法推掉了,推得乾乾淨淨、無影無蹤。但茲事體大,有關國家大局,馬擴非得跑來與他爭一爭不可。

「馬廉訪,你來得正好。大伙兒正在議論你的議狀,說你的文章大大長進了,這裡的大手筆宇文閣學也有望塵之嘆。」

好個童貫,真有他一套!隨手往嘴上一抹,就是滿口胡柴,隨手往口袋裡一掏,就是滿把謊言,真好象是個變戲法的。

童貫居然與馬擴談起文字來,豈非亘古未有之怪事?不過馬擴與他並非文字之交,不想在此刻浪費時間與他談文論藝,他抓住了一句就問:「既是宣撫稱讚俺的文字長進,想必留駐真定之議,已蒙採納,且聽吩咐,何時啟節前往。馬某不才,願為前驅。」

「移司真定,也是大事,」直到此時,童貫才知道他的議狀上講的是這件事,「容俺細細想了,再與廉訪回話。」

童貫要打退堂鼓,馬擴卻不肯放過他,逼上一句道:

「移司真定,馬某籌之已熟,難道宣撫還有猶豫?如今天下人視宣撫之行旌為輕重,行旌或東或南,朝廷存亡所系,宣撫不得不勉。」這句話還怕不足打動童貫冥頑不靈的心,馬擴又轉進一層道,「況且結交女真,收復燕雲之事,乃宣撫一手經營。如今出了窟籠 ,卻須宣撫與他補了!不但別人不知金人情偽,不能補得,即使能補,也不得使別人奪取宣撫這段功勞,否則宣撫落得一身罪辜。此言非時關係國家利害,也關係宣撫一身利害,望宣撫深思,休為浮議所惑。」

這幾句話說得童貫有點著急起來,然後馬擴轉身責備眾幕友道:

「你們眾位都是童大王的心腹,久沐恩波,致身富貴。如今北道出了大事,也即是童大王身上之事。眾位不勸大王力挽狂瀾,補過贖罪,轉敗為功,卻一心只圖苟免逃走,另覓謀生之路。眾位自身脫卸干係,太平無事了,不知置大王於何地。你等於心安否?」

馬擴從來與童貫說話都只談國家與朝廷之利,因此童貫聽不入耳,惟獨這一次說的句句都為的是童貫的利益,其實童貫心裡明白,這個禍鬧得大了,將來不知如何收場?幕僚們分明只圖自己苟免,並無人真正為他著想。當下他不免問計於馬擴道:

「依廉訪之見,此事要如何辦,才能家國兩利。」

「馬某不是在議狀上都寫明白了,惟獨宣撫留駐真定,策應兩路,為戰守之計,最為緊要!除此更無別策!」

童貫拿起議狀再看了一遍,問道:

「宣撫移司真定,萬一太原有失,如之奈何?」

「宣撫南走了,或留駐在太原,萬一真定有失,如之奈何?」馬擴反問一句,然後自己回答道,「馬某觀河東路險,關隘甚多,太原防守得法,居民皆習戰鬥,金賊必不能長驅。惟河北自保廣信軍以市至保州、中山府、真定府皆是平坦大路,萬一常勝軍有變,燕山府失守,賊馬乘之,後患不堪設想。大王誠能審度時勢,速即移司真定,與太原府犄角相守,互為應援,金賊必不敢輕易渡河,那時相機出擊,大局才有轉機。」

童貫想了一回,又問道:

「移司真定,敢情不好!只是宣撫司隨行兵少,如何禦敵?」

「宣撫不去真定,人心渙散,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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