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二節

燕山府淪陷時,身當其沖的燕山路安撫使蔡靖乃是這個官職的最後一任。隨著燕山府及其附近州縣全部淪陷,這個地區劃歸金朝所有,兩宋政府再也沒有恢複一個名為「燕山路」的行政區以及它的高級行政長官燕山路安撫使副。

歷史上有過這樣一個辦法,在東晉和南朝時期,北方許多州郡早已淪陷,南方政權在其所轄的範圍內「僑置」州郡,地方在南方,名稱卻是北方的。譬如河北東南部本來有個冀州,河北淪陷後,南朝政府又在郁州 僑置冀州,以示不忘收復失土之意。這是一種「精神收復法」,不是通過軍事政治的努力,從實際上收復失土而是用一種象徵性的手法,在意識形態中收復失土,這種「精神收復法」有沒有實際意義,起了什麼作用,是好是壞?這要放到歷史的具體條件中去評論。可是南宋政府連這樣一種象徵性手法也沒有敢用,因為當時北方大片土地被金兵攻佔,南宋君臣一心只想泥首乞降,唯恐金人不肯笑納這筆重禮,怎敢再提收復之事?後來和議成立,以法律的形式承認了金朝對北方土地的占有權,從而收復失地變成了非法行為,要求收復的思想也變成為非法的思想,寫下了歷史上最可恥的一頁。

燕山府淪陷是個歷史悲劇,身為最後一任安撫使的蔡靖在釀造這個悲劇中也有他的一份「功勞」。雖然考核他在這多災多難的一年任期中可說是無所作為,表面上看不出他應負多少責任,但是一個長官的「無所作為」,就在事實上使得別人「有所作為」。無論郭藥師,無論斡離不,在這一年中都是很有作為的。「傀儡就是幫閑」,不能以傀儡作為替自己辯護的理由,這個歷史教訓是慘痛的。

宣和末期,金兵南侵之勢已成,兩河地區,首當其衝,這是誰也看得清楚的事實。當時充任河東路安撫使的張孝純和真定路安撫使的劉鞈都是著名的「邊才」,在軍事、民政、培訓後備部隊方面各有專長,各著功勛。宣和六年十一月,朝廷派蔡靖接王安中之任,充當比河東路、真定路更重要的燕山路安撫使。當時輿論對他抱有很大的希望,相信他能拿出有效的辦法來鉗制郭藥師八隻橫爬的足,重措燕山路於磐石之安。輿論對於過去聲名不太狼藉的初任官員都是這樣期望的。何況當時,他官拜為保和殿人學士,比劉鞈、張孝純的官銜都要高出一頭。即使在政宣時期,權奸橫行,許多人把大官看得一錢不值,但只要他依傍權門的色彩不太濃厚,仍有人把官銜看成為一種衡量標準,把他的官銜與他的道德、品行、學問、才能等同起來,成為一個混同體而肅然起敬。

這是一種社會偏見,可是這種偏見由來已久。

其實,撤去與王黼、蔡攸關係密切的王安中,而代以派系色彩較淡的蔡靖,這還是朝廷當權派的一個陰謀。把蔡靖撂到燒得通紅的鐵床上去烤一烤,炙一炙,把他燒得皮焦肉爛,混身冒煙,那時就可宣稱:與他比較起來,王安中還是此勝於彼的。只要能夠壓倒政敵,抬高自己的一派人,不論要國家付出多少代價都行。這在官場上,不僅是不乏其例而且已很難找到相反的例子了,可是,一般人不明真相,他們真以為朝廷已有去舊布新的決心,從而期望蔡靖能夠出現什麼奇蹟,扭轉乾坤。

一年前,蔡靖就是在這種期望和信任聲中來到燕山府履新就任。他倒頗為珍重自己過去的官聲,再加上安撫使也是他仕宦階梯中不可缺少的一級,只要在燕山任上太太平平地過一、二年,他就有希望調回東京出任宰執。因此明知燕山府是個火坑,他也得去跳一跳。

不過幻想很快就打破了,既然童貫對郭藥師也毫無辦法,只得退避三舍,不敢見面,他蔡靖一個文員拿郭藥師還能有什麼辦法?要他創造奇蹟,力挽狂瀾,那無異是白日做夢。他慢慢地適應了這種局面,他學會苟且自容之術,看見郭藥師當面恭維一番,有時在一些無關宏旨的小事上,估計不致觸怒郭藥師,也爭論幾句,偶得俞允,回去就在幕僚面前誇獎:「汾陽畢竟不凡」。在相反的情況下,受了一肚子悶氣,當面不敢作聲,只好在家人面前痛罵「軋犖山」跋扈難制。這兩個稱呼,如前所述,對於郭藥師早已是不關痛癢的了。

金兵出動前旬日,郭藥師得到劉彥宗的誘降書,已知確悉。他調兵遣將,自己就坐鎮在三河縣,已有多日未回燕山府。不久,蔡靖也得到金人即將入寇的情報,他也忙起來,與屬官、幕僚、家屬等商量應變之計。會議中,有人主戰,有人主守。安撫使司參謀沈琯曾在小種經略相公麾下任職數年,懂得軍事,主張水來土掩,兵至將擋,如能發動常勝軍一戰挫敵,斡離不的野心自戢,說得振振有詞。另一名幕僚,著名書畫家米元章的女婿、安撫使司勾當公事吳激主守。認為燕山一路的大軍全歸郭藥師自己掌握,如在東郊與金人猛搏,是孤注一擲的勾當,萬一失利,大勢去矣!不如勸告郭藥師持重堅守,徐伺其隙,再圖退敵之計,說得也不無道理。主戰主守,兩種意見截然相反,蔡靖心裡委決不下,他不顧天色已晚,徵得守衛的同意後,就帶著兒子松年一齊馳至三河去見郭藥師。

郭藥師面色極其難看地接待了他父子倆,問道:

「天色已晚,大學父子馳至軍前,不知有何見教?」

「聞說檀州有失,敵氛日惡,事關燕山一路存亡得失。這幾天又不知太尉行旆何在?今日幸蒙賜見,有關戰守之事,尚幸賜教。」

蔡靖說得十分婉轉,想不到郭藥師直截了當地就回絕他道:

「戰守大計,藥師自有權衡,無與大學之事。大學父子且回燕山去聽候消息。」接著又極不禮貌地警告一句道,「藥師明日尚待至居庸、南口一帶視察邊情。藥師行蹤,事關軍事機密,大學知道了也休得聲張。」

這次郭藥師來到三河,原屬機密,不知如何被蔡靖打聽出來了,跟蹤追至。安撫使司里好象裝著個大喇叭,蔡靖今天做的事情,斡離不那裡明天一定知道,哪還有什麼保密之可言?這句警告的目的是不準蔡靖隨便泄露他的行蹤。蔡靖自然也聽得出來。經過這一年來的鍛煉,這時的蔡靖頗有點唾面自乾的休容精神,得了郭藥師這句回話,就興辭而出。一路上與兒子研究郭藥師的悶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

父親說:「汾陽似有懼意?」

兒子說:「豈止怯懼而已,軋犖山目睛流轉,機鋒內藏,恐有不測之事。」

父子倆帶著各自的印象,回府去與僚厲們商量對策。

但是父子倆的觀察都錯了,其實郭藥師於他們來到前,正好截獲一份重要的戰報,他的內心中正為要醞釀一場已經掌握了主動權的決戰而十分興奮,哪有什麼「懼意」?更沒有「不測之事」,只不過他一向瞧不起蔡氏父子,不願以實言相告罷了。

蔡氏父子一走,郭藥師就把趙松壽找來共同研究這份戰報。

趙松壽知道蔡氏父子剛來過,一見郭藥師就問:

「蔡安撫父子夤夜馳至軍門,有何急事?朝廷可有密旨?」

「並無密旨,」郭藥師搖頭回答,「蔡安撫聞說檀州有失,憂心忡忡,特來打探消息。俺告訴他這裡日夕將有大戰,請他父子安心回衙,顒聽捷音好了。」

郭藥師巧妙地把他與蔡靖的對話改動了幾個字,改頭換面,語意全變,趙松壽聽了,果然十分滿意。自從截獲那封給劉彥宗的詞意閃鑠的信函以後,趙松壽對主帥的意圖頗具戒心,不過此番郭藥師把他全軍調來,抗金意態十分堅決,他的疑心也打消了一半。此時,他又試探一句道:「蔡安撫不失為憂國愛民的好官,此等人在官場中也算不可多得的了。」然後他轉進一層道,「只要是朝廷派來的,哪怕是一束芻草,我輩也當盡禮相待,才不失以臣事君,盡忠報國之道。」

「這小子好傻!哪來這一套酸氣撲鼻的迂腐之論?」郭藥師不禁在心裡竊笑趙松壽的幼稚無知,「你敬朝廷的人如神佛,他們看你還是一束芻草,叩頭下跪,也有何用?」

閑語撇過,當下他們認真地研究起這份戰報來,經過綜合分析,判斷金軍將於明天發動進攻,具體的作戰計畫有如下兩條:

明日拂曉前後,斡離不要親統一軍從白河東岸的大本營吳雄寺出發,渡過白河,與郭藥師的主力接戰後,直占燕山外圍重鎮通州,進圍燕山。

金軍大將闍母另統一軍,從偏南的皇子庄出發,渡河後,壓迫駐紮在長陵營的張令徽、劉舜仁兩軍,隔斷他們與郭藥師主力軍的聯絡,然後迂迴南下,切斷運河糧道。

針對金軍的作戰計畫,郭藥師與趙松壽擬定了先發制人的反擊方案:

他自己親率趙松壽的精銳騎兵作為主力,於今夜午夜前就渡過白河直撲吳雄寺的斡離不大營。當時正在冬令,白河水淺,根據事前測量,他選擇的渡河點,水最深處也不及馬腹,要渡過去並非難事。為了增加實力,他把張令徽麾下的大將皇賁調來,令他統屆所部步兵,限於子、丑之間到達指定的渡口,渡河東去,接應趙部騎兵。

皇賁雖是張令徽的部將,平日多受他的籠絡,張、劉與金人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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