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第四節

在那消失得特別緩慢的後半夜中,他們的行程更加艱苦了即使有那薄羅卜片似的弦月,但它被密密層層的彤雲包圍,很難再起照明的作用。有時走路,完全是摸黑的,一隻腳踏下去也不知道下面是山泥、枯葉、岩石,還是已走在危乎其危的懸崖的邊緣。視覺和聽覺的作用不斷削弱,全憑腳下的感覺指引走路。劉七爹口中儘管還在說:「不要緊,廉訪且隨我來」,他的聲調中已沒有那麼多曲自信心,倒是充滿了懷疑和猶豫,有時反而要馬擴在前面引路。

感謝上蒼,他們終於在一帶參天大樹的森林背後找到一條蜿蜒曲折的小徑。隨著微明的到來,馬擴忽然發現小徑的盡頭處有一座關柵,然後逐漸看清楚關柵的兩旁都是依著山勢高低豎立著的木樁牆。那木樁有碗口粗細,排得密密麻麻,還用草荐、葦箔遮蔽起來,不讓外面人看請裡面的底細。

「到了,到了!」這裡是和尚洞山寨的後門,劉七爹總算平安無事地把馬擴帶到,不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有十多人看守木柵門,有的在打盹,有的披件老皮襖沿著木柵牆慢慢地來回巡視。劉七爹、馬擴走近柵門時,一陣腳步聲早把裡面的人驚覺。有一道粗壯的噪音在黑暗中間。

「誰?是誰在這禁區里亂闖?」

草創的山寨里還沒有定下一套完備有效的口令制度。

「郭有恆,你大驚小怪作什麼?難道就聽不出你七爹的聲音?」

「哦!劉七爹久違了!」守柵的小頭目郭有恆從黑暗中跑出來,隔開一道木柵牆,與劉七爹打起哈哈來。

「郭有恆,你好糊塗,俺前天清早剛從這道門出去公幹,才隔開兩個夜,就算是久違了,難道你已忘記得乾乾淨淨?」

「前天俺送出門的是鬍子烏黑的劉八哥,如今迎來的卻是髯發雪白的劉七爹!」郭有恆哈哈火笑起來,「七爹,你敢情就是那個夜渡昭關的伍子胥,一夜功夫扯急白了頭?」

劉七爹上上下下一摸,才發現全身衣帽以及鬚眉頭髮上都結了一層冰霜。原來在緊張的夜行中,他們早已忘記了寒冷。

哈哈打過,然後郭有恆象模象樣地辦起公事來。他主動向馬擴打招呼,問道;「還有一位敢情是大名鼎鼎的馬廉訪?」

「這位就是張大哥讓俺去保州接來的馬廉訪。」劉七爹顯然以接受這樣一個重要的任務為榮,「他們在山寨中敢是久候了?」

隨後聽見郭有恆低聲向部下吩咐幾句,又隔著木柵與劉七爹兩個寒喧起來。

郭有恆與劉七爹很熟,劉七爹把馬廉訪介紹給他時,他似乎也知道山中的大會要等這位尊貴的客人來到後才開得起來。他以自己的方式對鼎鼎大名的馬廉訪表示敬意,橫梃為禮。但奇怪的是,他仍讓他們二人等候在木柵外面餐風吸露,而沒有打開柵門,延請他們進去休息。

「郭有恆,你還等什麼?」這一回是劉七爹發命令了,「你快快打開大門,迎接廉訪進去。」

「當得,當得。」這一位深通世故,並且對劉七爹很講交情的小頭目郭有恆卻把軍紀法規放到優先地位來考慮。他無權開門放進一個初次來到的客人,只好不著邊際地回答道,「七爹可是親眼看到俺已派人去稟告張大哥、趙大哥二位了?眼見他們就要趕來擺隊相迎馬廉訪進山去哩,七爹你又急什麼!」

一句話提醒了劉七爹,他才明白遲遲不能開門的道理,卻怕因此得罪了馬擴,轉過頭來看看他。只見馬擴讚許地點點頭,那意思是說這位弟兄幹得對、幹得好,哪有一支象模象樣的軍隊不經頭領同意,可以隨便放一個生人進去的?

不多一會,張關羽、趙傑、韋壽栓、李臣、石子明等都趕來了,大家廝見已畢,略略談了數語,馬擴就提出要求,讓他先去看看山寨的全貌,然後再與眾家弟兄見面會談。

「三哥還是初次上山,理應到山寨前前後後都去走走。就讓小弟與劉七爹陪奉於他,準定於晌午時分,回到前寨來,與眾位見面會談。大哥你看如何?」趙傑搶先接受了嚮導的任務。

「如此甚好,」張關羽點頭道,「趙賢弟先陪馬兄弟全寨都去走走,我等且到前廳去備酒為馬兄弟接風。」

顯然,這個山寨之主給了馬擴很高規格的接待。

第一次伐遼戰爭時,馬擴曾在趙傑和趙傑族兄的陪同下,到易州南郊去參觀一個小型的山寨,當時曾留下深刻的印象。如今時隔三年半,他又一次在趙傑、劉七爹的陪同下,參觀察看了這個著名的和尚洞山寨。不同的是,當時純粹以第三者的身份參觀,看得比較客觀。如今,他感覺到他的自身已有一部分融入義軍的團體,他的思想感情逐漸與義軍一致化起來,還不說他的母親、妻子、侄兒都將搬入山寨來住。這裡可能就是他的家,可能是他後半生事業的立足點,也可能是廣大人民抗擊金虜的一個重要據點。現在他的觀察就帶有強烈的主觀成分。

一路行來,他看得十分仔細,看到什麼有疑問的地方就提出來問。這兩個稱職的嚮導隨問隨答,有時,他的問題還沒有出口,他們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一個疑問號,就搶先把答案擺出來,充分滿足了他的好奇心。

這個山寨名為和尚洞,據劉七爹相告,山裡並沒有那麼一個洞,也不曾聽說過在哪個朝代時有哪一位高僧來此卓錫掛單,潛身修行,它之所以得到這個名稱,是因為晚唐時藩鎮割據,成德 一鎮,雄踞河北腹地,四齣戰守,禍亂頻仍。當時有個名叫趙「和尚」的居民——當然是趙子龍的子孫,率領家族進山來避禍,草創伊始,多有擘畫。後來戰禍不解,數十年中前來避亂的前後接踵,早已不止是趙姓一家,山寨建設也越發興旺起來,逐漸成為今日的規模。大家為了紀念趙和尚這個首創人。即以他的名字名寨。山寨後門外不遠有個土堆,相傳就是他的墳墓,每年清明,他的後裔還有前來祭掃的。趙和尚晚年身穿僧服,生活形貌都象個和尚,人們即以和尚相稱,他的本名倒已埋沒了。埋葬他的這個土墩也被人相應地稱為和尚塔。不過和尚塔為什麼變成和尚洞,這個劉七爹也回答不出來。

接著趙傑就用激昂的語調補充了山寨居民慘烈光榮的鬥爭史。他說,五代石晉末年,這裡又成為鄉親們抗擊契丹大軍的根據地。那時契丹皇帝耶律德光被中原人民打得到處存不下身,被迫北撤,打算撤往塞外老家去。行至真定塘南六十多里的欒城,得病苦熱,手下人把冰塊堆在他的胸腹手足上,一夜之間,憤懣至死。

「老胡病死的地方,叫作『殺狐林』,偵事的又訛為『殺胡林』」劉七爹再次補充,「他就是聽到這個地名,才氣憤致疾的。病中他直著嗓子叫喊,一面抓起冰塊,大把地住口裡塞。也是他惡貫滿盈,冰塊治不好他的熱病,沒到天亮,就伸直腿子走路了。死也回不得家鄉。」

「耶律德光既死,契丹陣營大亂,各地義兵紛起,剿殺殘胡。耶律德光的侄兒永康王兀欲自立為契丹主,即以真定為中京。安國節度使麻答為中京留守,留駐真定,意圖留踞中原一方之地,為異日捲土重來之計。這麻答生得面黑身長,貪殘異常,聽說民間有珍貨美女,千方百計地要掠奪到手,方始稱心。老百姓略有怨言,他就誣為盜賊,剝去麵皮,抉去目晴,再不然斬手刖足,劓鼻削耳,用文火慢慢烤灸至死,用以示威。他把這些刑具,隨帶身邊,還在帳幕府座的壁上懸掛著死人的肝膽手足,自己就在那裡起居飲食,談笑自若。他又怕留在城裡的漢人逃走,下令凡有漢兒窺視城門的,立刻斬首來報。真定軍民不堪其虐,乘各地義軍蜂起、城內契丹軍四齣應戰城防空虛的機會,聚眾起義,突入府衙,趕走契丹軍。這時城中煙火四起,鼓聲震地,四面八方,不知有多少人趕來助戰。兀欲早一天就逃走了,麻答等貴族也震驚恐怖,盡載寶貨好女,走保北城城樓,還圖負隅頑抗。在這關鍵時刻,和尚洞的鄉民們立下不朽大功。這時他們已聚結數千人,一聲令下,殺下山來,在北城外大呼攻城。麻答不敢戀戰,突圍走了。城中人推舉舊軍官白再榮為城主。他貪財虐民,行為與麻答無異,老百姓送他一個雅號叫『白麻答』。這時麻答在城外稍得喘息,又去附近糾合一批契丹軍,軍勢復振,突入真定北城。黑白兩個麻答在城內巷戰,漢兵勢危,又是依靠鄉民之力,源源增援,最後把黑麻答趕跑了。中原大局才得穩定下來。」

趙傑祖上原是真定府西北的白馬關人氏,算來也是趙和尚的本家——那當然又是趙子龍的血胤,後來在戰亂中,遭俘北遷,落籍在涿州固次縣,不過排起輩分來,與和尚洞現住的趙氏子孫支派也還不遠。他講述這段歷史時,充滿了民族和家族的自豪感。

「那黑麻答也不曾逃走,」有著補充別人說話的習慣的劉七爹當下就糾正道,「後來被鄉民捉住了,就捆在西山口那棵燒焦的大棗樹下,連人帶樹燒死了。趙大哥敢情還不知道那棵樹?」

「俺倒不曾聽說,俺只知道真定北郊的一塊懸崖上刻著『麻答走,契丹亡』六個大字,就是居民們為紀念這一戰役刻下來的。後來宋朝政府要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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