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節

馬擴是在母親房裡看見嚲娘帶著侄兒亨祖一起進來的。他們彼此問了好,馬擴問起嫂子和趙傑娘子。

「大嫂和趙大嫂都下田幹活去了,要摸黑才得回來嘎!」

嚲娘由於自己沒跟她們一起下田勞動,不無有點赧然地回答。這種赧然的意識來源於她的謙卑,永遠以為自己佔了他人的便宜,其實是沒有必要的,因為按照馬母的安排,家裡每個人都有明確的分工。總持家務的馬母,只要健康情況許可,自己也要下田。她從西北帶來的田間知識,在這裡仍然適用。家人們在勞動中發生了疑問,都要好象請教一個老農一樣來請教她。她一直是田頭的主宰者,直到趙傑娘子來到這裡以前。

從她們的家搬來保州後,馬母就割得三十多畝田地,依靠自家和僱工的勞動,有所進益,並且遂漸成為家庭生活的主要來源。馬政、馬擴長年離開家裡,馬政複員到西北後,按照西軍的傳統,他的俸祿收入,幾乎是與部下共同分享的。而馬擴東奔西走,大手大腳地賑濟朋友部屬,領來的請受,不僅不能夠幫助家庭生活,有時還不免要給嚲娘寫信,從母親那裡颳去一點。有時信里寫明請交來使白銀十兩,很可能這個信使就是受賑濟者。白銀坐等要取走,哪管家裡抽筋剝皮!在這方面,馬擴倒真該臉紅一下的,大約他不會有赧然的意識,如果他要用的錢是十分必要的,不向家裡,去向哪個要?遊子取給於家,乃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他的複雜的頭腦里,每天都在千思萬想,大約就是算不清楚家用的經濟賬。

可以伸出手來,無限制地向家裡要錢,可以伸出手來,無休止地向母親要索她的母愛,這是從十五歲以後就離開家庭從軍、參政,已經作出一番事業的馬擴身上殘留下來的親子、嬌兒的依戀。每次他回到家裡,這種殘餘的依戀就會無限地擴大起來,終於把他完全掩沒了為止。

嚲娘在家庭中的分工是利用她的文化知識為亨祖授讀。在那邊境小城裡,亨祖沒有可以附讀的地方。讓嚲娘擔負起馬家第三代的教育,顯然是最重要的任務。嚲娘的文化程度也很有限,但在這個軍人世家中,已算得是個女秀才。她一心想把這份吃力的工作做好,以盡對馬家的責任。看得出她是十分努力的,她熬得兩眼通紅,晝夜沒個休息,還怕教不好書。特別愛憐她的馬母,看在眼裡,疼在心裡,不再給她分配其它的任務。

一落地就失去母親的嚲娘對於還沒落地就失去父親的亨祖有著一種超越家放關係的特殊感情。這種以彼此生活中的不幸為紐帶而聯結起來的感情有著非常堅韌的性質。雖然她們彼此都怕觸痛這個創口,有意把它嚴密地封閉起來。

任何一個教育家都明白在受教者和授教者之間先要建立起感情,有了它,教學的成績就能事半功倍。

嚲娘按照當初馬擴教育自己的方式去教育侄兒,連授課的內容也完全相同:《史記》、《左傳》、《唐詩》、《楚辭》。這些書家裡都有,有的還是嚲娘作為嫁妝帶過來的。可惜《楚辭》丟失了一本,她記得那一本的文字特別艱深,詰屈聱牙,她自己也讀不懂,丟了倒好。所有這些書,她都照當年馬擴為她講解的講解給侄兒聽。有時講得精彩,亨祖聽了入迷,她就低聲靦腆地向學生聲明,自己無非把三叔講過的書複述一遍給他聽罷了。說到「三叔」時,她的心就會狂跳起來,而她感覺到侄兒也有同樣的激動,因此一天中,她忍不住要假借各種機會,把「三叔」提起幾次。這給了她巨大的喜悅。後來越說越多了,雖然這個家庭里每一個人都是疼愛她的,願意為她做任何可以使她高興的事情,但「三叔」仍然是一個秘密,只能在侄兒面前一天多次地提到他。

說自己只不過複述「三叔」的講解,那無非是借這個機會多提到一次「三叔」。她說得太謙虛了,事實上,她在講解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已經灌注進不少她特有的柔情、激情,再加上纖細的感覺和微妙的聯想力,這些在馬擴的講課中都沒有,也許是他有意避免了的,而她卻摻雜進去很多。她講得深刻、雋永、形象、激動,使每一首詩,每一篇文章都變成一則傳奇性的故事,一首音調激越的軍歌。

有一天講韓愈的《張中丞傳後敘》,她把馬擴講給她聽的許多有關張巡、許遠守睢陽的史實都串在一起講給侄兒聽了,那許多材料在文章中都沒有寫到。然後講到南霽雲斷指誓矢,講到他們受俘時,張巡對南霽雲說的「南八男兒死則死爾」的話,她不禁先流出了眼淚,然後侄兒也跟著哭出來。他們都沒有說話,但在那淚光中分明閃耀著他爹和二叔的影子。

馬擴授課中絕對不允許學生流淚,那是一條戒律。

嚲娘就是用這種柔情、激情來彌補她學問欠缺的不足,而使受教者稚嫩的心苗中產生了感情早熟的跡象。他領受了雙份的母愛,他從嬸母身上得到的,甚至比母親還多。他多情善感,富於想像力。他神往於英勇捐軀的爹和二叔,那是奶奶、母親和其他人告訴他的,他得之於耳聞,那好象是已經過了幾百年的事,他對爹和二叔只存一個神聖的回憶和模模糊糊的印象。他更神往於傳奇性的三叔,那不僅得之於別人的口述,也有自己的觀察。三叔才是一個存在的實體。他早已習慣了從三叔的每句話,每一個動作中追蹤他的英雄業績和高尚的道德品質。這個習慣在嬸母進門前已經養成了的,現在他更要求嬸母多講講三叔的一切。伐遼之役,三叔單騎陷陣這件事,在他的小小的心靈中已經追摹過幾十次、幾百次,好象他一遍一遍地在描紅簿上,把自己用濃墨寫的墨字覆蓋在紅字上面一樣。現在他又慣於在嬸母的授課中,以三叔的語言行動來印證、比較書本上記述的那些古人的教訓和言行。他把人類分成兩大部分,所有活著的和死去的好人佔一半,三叔一個人佔了一半。他的課程,包括嬸娘講解的內容和時間大體上也按照著這個比例進行。

家裡另外兩個中年的婦女,對嚲娘來說,都是大嫂。一個是丈夫的親哥哥的妻子,另一個是丈夫的義兄的妻子。她給了她們同樣的尊敬、同樣的稱呼,只不過在後者的稱呼上加上一個姓氏以示區別。當她與趙大嫂單獨在一起時,這個區別沒有必要了,她就省掉這個趙字,也成為大嫂。趙大嫂是馬擴找來為嚲娘作伴的。在一年多時間裡,她成為這個家庭中必不可少的成員。她是田間操作的主要勞動力,是內外一把抓的家務主要操持者,更加重要的,她是馬擴與當時散處在河北、河東各地義軍諸頭領的主要聯繫人。馬擴回家的時間不多,義軍諸頭領就以他的家為據點,通過趙傑娘子與馬擴以及與其他頭領進行聯繫。趙傑已經來過多次,在這裡當然是熟門熟路了。當時河北義軍領袖石子明和河東義軍領袖韋壽栓都曾到馬家來過。

馬擴與義軍諸頭領發生不尋常的關係是因為他充分估計到在抗金事業中與義軍合作的必要性。趙傑娘子就是為了實現這個目的來到馬家的。她很忙。不能象劉錡娘子那樣與嚲娘朝夕盤桓,她來了,就給嚲娘增加生活的勇氣,因為無論從本質和精神方面來說,她都是十分結實的,足以使人對她產生信任感。

馬擴估計嚲娘一定聽到他對戰爭和時局形勢的說明了,正當她們進房的時候,馬擴與母親說到不出一個月,宋、金戰爭必將爆發。現在與妻子交換了寒暄,問了家裡每個人的情況,又繼續就戰爭問題與母親談下去。他們馬家傳統的生活信條是不妄語,不危言聳聽,不作沒有根據、沒有把握的模稜兩可的預測。他以斬釘截鐵的語氣判斷一個月內必將發生戰爭,那一定是戰禍已經迫在眉睫了。對這一點,大家都信任他,誰也沒有懷疑。

一生中不知道見過多少次大戰、小戰的馬母乍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反應是平靜的,好象這一場大家談論已久的戰事,即使就要爆發。也不是什麼意外事件,也好象當初在西北時,經常聽到公公、丈夫和兒子帶回來戰爭爆發的消息一樣。她首先想到的是徵人而不是自己的安危。

「娘啊!這一遭可不比往常與河西家作戰,」馬擴看見母親滿不在乎,提醒她說,「當初戰爭都在家門外幾百里、幾千里外打開,我軍進可以攻,退可以守,一城一堡的得失,往往要窮年累月,才見分曉,怎麼也打不到家門口。如今啊,金軍傾巢而來,我軍全靠燕山一路為屏障,萬一常勝軍有失,門戶洞開,敵軍轉瞬間就可直叩保州之門。娘可要預先有個打算才好!」

「上月間你爹托小種經略相公捎來的信也說戰爭近了,卻沒有別的話。想俺家從西北遷到牟平,再遷到這裡,安家落戶了幾年,好容易築起一個窩,難道金兵一到,便拱手讓它不成?你們男子漢沒本領打退它,」聽得出馬母這句話把朝廷失策、宣撫司無能,包括自己的丈夫、兒子在內的男子漢統統罵進去了,「讓它深入堂奧,施虐百姓。它如真的來俺家騷擾,娘知道怎樣自處的。」馬母說到這裡,面上出現一種剛毅的表情,神色也更加穆然了。只有說到下面一段話時,把眼睛輪流看著嚲娘和亨祖,這才動了感情。她低聲說下去,「娘自不怕,只是馬家的這點骨肉好歹要保全下來,才好讓你爹兒兩個放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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