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四節

馬擴帶著昨夜從心中升起來的火花,高高興興去見劉鞈,忽然迎面衝過來一股冷氣,幾乎把他的血液都凍結起來了。

劉鞈高坐堂皇,用著上司接見下屬——還是一干他不願接見的下屬的僵硬的聲氣發問道:

「馬廉訪今日一清早就起來求見,有何見教?」

稱呼口氣,連彼此間座位的距離也恢複到原來的水平——那距離是劉鞈高坐在上,只肯讓馬擴停留在十步開外的位子上,限止他不讓說什麼機密話——好像他們之間根本沒有發生過昨夜最後的一幕。

「愚侄來此,」由於談話內容還需保密,馬擴不得不壓低聲音說,「就是為與尊叔商洽收編義軍之事。事關機密,請借一步說話。」

劉鞈哈哈大笑道:

「張關羽率亂民數萬,侵入本路,盤踞西山不去,為禍百姓,此乃路人皆知之事,有何機密可言?」然後他擺出一副安撫使的官架子,嚴厲地說,「亂者必斬。劉某乃朝廷欽派之大員,職在除暴安民,昨已商定了入山剿匪的方略,豈能再與亂民談論收撫?廉訪休要再提此話了。」

「義軍多年反遼、反金,多立功勞於燕山淶水之間,拯救斯民於水深火熱之中,有功於百姓,何負於國家?」馬擴大聲爭辯道,「如今義軍以國事為重。甘願受朝廷安撫,為國家之干城,負弩前驅,誓殺金賊。此事不僅關係真定一路之存亡,也關係大局的安危。如此大事。劉安撫豈可不三思而行。」

馬擴雖然說得理直氣壯,但對方決策已定,這種大庭廣眾面前的爭論已無實際意義。當下劉鞈冷笑一聲道:

「入山剿匪之議,司里業經公決,非劉某一人所能變局。馬廉訪如有高見,何妨去找王總管一談,他如今點集人馬,正待整裝出征,廉訪不吝移樽就教,王總管必當竭誠相告。」

馬擴與王淵之間,曾有一段過節。劉鞈當然完全知道的。第二次伐遼之役,王淵在玻璃河一戰,被蕭干擒獲,不能殉節而死,反而為遼軍效勞,在陣前揚言大軍已潰,要劉延慶全軍投降,瓦解了戰士的鬥志。一百多年來,西軍的光榮傳統是官兵被打敗了,力戰而死,也有少數人力竭被俘,默默偷生的,卻很少有像王淵這樣無恥屈膝、受敵驅策的叛徒。與王淵同時被俘,一起關進燕京大獄裡的正將胡德章不怕受刑,敢於申斥誘降的遼將,表現就比王淵好得多。馬擴率領全軍入燕後,親手把他們從牢獄裡釋放出來,後來知道了王淵的無恥表現,十分氣憤,曾在軍部當著眾人之面,斥罵他「鮮廉寡恥」,乃是「我軍敗類」。從此,王淵和馬擴結下了血海深仇,他發誓要把馬擴關進馬擴把他釋放出來的地方,叫他萬劫不復。

要馬擴去和王淵一談,這不是劉鞈存心要使馬擴難堪!馬擴一時情急,不由得走上兩步,低聲說道:

「馬某與王淵有什麼好談的!安撫豈不知道王幾道之為人,夜來與馬某怎樣說的,難道一夜功夫全都忘了!」

馬擴使出了殺手鐧,劉鞈卻也有恃無恐,他不慌不忙地說道:

「夜來與廉訪談了什麼?」這是一個老實人的撒謊,他用手指探進襆頭,抓抓頭皮,倒也像老年人事多易忘,忽然又記起來了的樣子,「是了,是與廉訪淡到太原調兵之事。廉訪回司後,可上復宣撫,近來真定地力不靖,亂民為暴百姓,正待派王幾道督兵去剿滅它。宣撫徵兵之議,只得從緩了。」

好個聰明的辦法,一箭雙鵰,既破壞了收編義軍之議,又使童貫釜底抽薪的陰謀落空,這大既是劉鞈昨夜與李質商量了一夜想出來的點子,現在拿出來堵馬擴的嘴。馬擴還待再爭,劉鞈忽然搶在他前面說話了,這一次說得閃閃爍爍,似乎包涵著許多含蓄不盡的意思,要馬擴自己去猜:

「念老拙與尊公有八拜之交,非比泛泛,」這時候劉鞈又與馬擴攀起老交情來,倒出乎馬擴的意外,「賢侄啊!你且聽老拙一句話。你明後天就回太原府去向宣撫復命,休再逗留在真定這塊是非之地。更不要去管張關羽那伙之事。今後要到真定來,須聽老拙的呼喚。」然後帶著明顯的不滿,規勸馬擴道:「賢侄啊!你聰明絕世,卻不知道氣盛易溢,百密難免一疏的道理。看在尊公分上,老拙勸你今後倒要收斂些才是。」

別人以忠厚相待,他自己也以忠厚自居的劉鞈,經過反覆的思想變化,今天終於說了一句十分忠厚的話。不過馬擴一時還反應不過來,感到這段話惝恍迷離,不得要領,他只理解為這是劉鞈向他關門,不過說得稍為緩和一點就是。

大門既然關上了,留在真定已沒有什麼意義,馬擴決定回家一行,根據即將發生的情況,作些必需的安排,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去問計於正在他家裡做「女長工」的趙傑娘子,這個「女長工」越來越成為他們家裡的「女諸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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