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節

一向忙忙碌碌、馬不停蹄的馬擴這時也似乎出現了一個空檔。他利用一次公差去真定與安撫使劉鞈洽談事務的機會,事後,竟然折道北去保州,探望在老家的母親和妻子等人。回家探親原是極尋常的事,但對馬擴來說,就不是很尋常的了,這是因為他離開太原時,並未提出要回家探親,再則保州、真定雖然近在咫尺,他多次去真定公差,從未枉道回家。竟有些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味道。事實上,從他母親妻子自東京搬回保州老家居住以來的兩年多時間中,他與她們一共只見過四次面,每次都是匆匆忙忙,住不了兩三天就走,不像宣撫使司里的同僚,或者把家眷帶在身邊以便撤走時就近照顧,或者在太原組織一個臨時的家或代用的家,再不然,就是輪流請假回籍探親,一年要請兩次假,每次必得兩個月以上,總加起來,在家裡孵豆芽的日子加上路程和在司里辦事的日子正好成為一與一之比。

在這方面,馬擴也是十分特出的。他在司里絕口不談家庭問題,給人的印象似乎他根本沒有一個家,是以四海為家的流浪者。

童貫再度出山時對馬擴講了那番「親熱」的話以後,他清楚地知道馬擴仍然是過去那個頑固的馬擴,很少有改變的希望,而馬擴也完全認識到童貫仍然是過去那個顢頇剛愎、私心自用的童貫,絕無受他感化的可能,他們仍然堅持各人的主張,毫無妥洽餘地,這使得他們原來就是貌合神離的關係,變得更加疏遠了。

入燕犒師之役,童貫明知道如果讓馬擴隨往,多少使郭藥師有所忌憚,對事情有好處。但他一怕馬擴根本就反對他的入燕之議,二怕萬一事情順利,反而給了他一個立功的機會,竟然大筆一勾,在宇文虛中擬好的隨行人員名單中把列在首位的馬擴的名字勾去了,卻另外派他去雁北公幹。後來童貫變成一隻斗敗的閹雞,垂頭喪氣回來,想起幸虧把馬擴的名字勾去了,沒讓他看到自己這付狼狽相,心裡倒也沒有什麼後悔。

現在宣撫司里人人明白,如果宇文虛中是宣撫使心目中的第一號紅人,那麼,與他相反,最黑最黑的黑人,無疑就是那個馬擴。

但這一次宣撫使要想徵兵於劉鞈,想把劉鞈編成的一支勁旅調到太原來所用,又不得不借重這個黑人。因為他知道馬擴與劉鞈有著深厚的交情——連他也不知道由於某些微妙的因素,他們的交情已經發生很大的變化。

童貫派馬擴去真定,表面上的任務是與劉鞈洽談募集義勇,訓練成師,以增加宣撫司的武裝實力。宣撫司沒有一支可以直接管轄、調遣、緩急可恃的部隊,那就不成其為宣撫司。這一點大家同意,沒有爭執。問題是:兵從哪裡來?在這個問題上,他們談來談去已經談了幾個月。紙上談不出一支兵,口頭上也同樣淡不出一支兵,宋朝的讀書人多數是空談派,喜歡坐而論,不喜歡立而行。空談的結果常常是「竹籃子撈水——一場空。」

只有童貫比幕僚們實際一點,他很早就想到要把河東的地方部隊抓到自己手裡來。河東地方部隊經過以知兵著名的文官河東路安撫使知太原府張孝純實心編練以後,顯得生氣勃勃,已具有相當的戰鬥力。現在童貫受擯於郭藥師,他的宣撫使司只能設在太原府。張孝純不幸作為在本處已設了長官機關的地方行政官知太原府,其地位猶如一個仰婆婆鼻息過日子的小媳婦兒,照規矩只要婆婆一聲喝斷,小媳婦只好喏喏連聲,俯首聽命,決無違抗之餘地。童貫想得很美,無如張孝純之為人頗有一點鋒芒,他雖是一個文官,但在瞧不起童貫、遇到適當機會就想反抗一下的勁道兒,與郭藥師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童貫徵兵於他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宣撫使在燕山府碰了郭藥師的釘子,鎩羽而歸,念頭就轉到我張某人身上,豈非以我張某人文官可欺?這樣一想,一股氣湧上來,當場就敢以河東國防重地,地方吃緊,無部隊可調為理由,乾脆潑辣地回絕了童貫。而童貫再度出山以來,實際的權力和威信都已大大下降。郭藥師要他好看,只消小小的紅旗揮動幾下,就驚得他不敢再履燕山之地。如今張孝純公開拒命,叫他當場落不了台,雖然心中十分懷恨,卻也毫無辦法,最後只好讓馬擴去找他認為比較好說話的劉鞈。

鑒於對張孝純的做法過於簡單粗暴,以致遭到峻拒,這次童貫學了一個乖,他指示馬擴見到劉鞈時,要分兩步走,先提委託練兵之事,要劉鞈就地募集二萬義勇,限期一個月編練成軍,這是無論如何也完不成的任務,姑且與他蘑菇幾天,再相機提出調兵之事,並寄語此事攸關宣撫使司的生死存亡,務請劉安撫念多年相知之雅,勉為其難,剋日調軍西上,聽候撥用。

自從第一次伐遼戰爭以來,劉鞈就在真定府埋頭苦幹,訓練了一支以「敢戰士」為名的新軍。它成軍不久,就參加第二次伐遼戰爭,立下戰功,後來編製逐漸擴大,力量增強,隱然成為燕山路的後勁。這正是劉鞈兩年來苦心孤詣、心血凝注的結果。童貫離任前,保舉劉鞈為真定路安撫使,就因為他手裡有這一點實力,而劉鞈也是憑著這點本錢才敢於走馬上任的。依靠它,真定路的軍政,才粗能自立,而虎視眈眈的郭藥師也因為頤忌劉鞈的這支軍馬,不敢隨便派軍隊侵入燕南地界。到了兵荒馬亂的時代,不但是軍閥,文官們也同樣知道手裡要掌握一些實力才能站穩、站平的道理。

事情攸關到他本身的生死存亡,那就顧不得宣撫使的生死存亡了,不管他們之間有多少年的相知之雅。

劉鞈的這番苦衷,馬擴是了解的,抽調真定軍,於公於私都會造成很大的災難。他根本不考慮童貫的什麼一步走、兩步走,第一天見到劉鞈時,開門見山,就把童貫的本意說清楚了,看看他如何回答。

果然劉鞈一聽要調走他的軍隊,等於要他的命,頓時翻起白眼,斷然拒絕道:「此事萬不可行!」

為什麼萬不可行,劉鞈急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個道理來。馬擴只要他再坐實一句,追問道:「宣撫重視此事,特遣馬某前來傳命,難道真無商量餘地嗎?」

「絕無商量餘地!」

「宣撫剋期半月,全軍就要調到太原。是否容馬某回司後,與宣撫婉商,緩期一個月後再作計較如何?」

「無論一個月、兩個月,此軍決不能調動,無可計較之處。」

「童宣撫明令抽調全軍,先答應他調去一半候用,如何?」

「一半也不能調,」劉鞈失去了他平日的穩重自持,忿然說,「請馬廉訪說與宣撫知道,就說劉某說的,真定一軍,一人一馬也不能調。」

「劉安撫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叫馬某如何向宣撫回話?」

「馬廉訪如何回答宣撫,請自己斟酌。平日在宣撫前可不是你們幾位說話最多?今日劉某卻不能越俎代庖。代你斟酌回答宣撫的話。」

劉鞈雖不能斷定調兵之議是馬擴的主意,不過童貫不派別人而派了他來傳話,那麼他至少是深知內情的,不由得氣憤地刺了馬擴幾句,以發泄其私忿。

馬擴且不與他分爭,就事論事地說道:

「安撫與童宣撫有多年相知之雅,難道不深知其為人?宣撫意有所欲,如不與他一點轉圜的餘地,他豈能就此罷手?

「劉某倒也想過了,可以轉圜處,無不從命,無奈此事實無可以轉圜處,宣撫定要罪怪下來,劉某也只好挺身認罪,甘心領他的責罰!」「責罰倒也未必,」馬擴微笑道,「只是童宣撫之為人,他如沒想到幾著狠棋。豈能令馬某貿然前來傳命?據某所知,宣撫已內定李質、王淵為宣撫使司都副統制。童宣撫給王幾道 的私函,計日可達。如果王幾道在李鈐轄面前遊說一番,他二人真去太原就職了,那時調與不調就由不得安撫作主。安撫難道沒有想到這一著?」

劉鞈果然沒有想到童貫會越過他,與李、王二人直接交易,實行這一條釜底抽薪之計。他不由得大吃一驚,連聲問道:

「馬廉訪與李、王二人見過面不曾?」

「尚未見過。」

「何時去與他們見面?」

「馬某正待見過安撫後,再去看他們兩個」。

「馬廉訪還見過別人不曾?」

「此來曾去訪子羽未值外,尚未與別人見過面。」

「賢侄,看在你我多年相知的分上,見了李王時,千萬不要以此相告。」劉鞈動了感情,他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這賢侄的稱在這二年來也還是第一次聽到。單是這個稱呼就把二人間的距離一下子縮短了。這時劉鞈講了一句難得的真心話,雖然還說得十分含蓄,「那李質為人樸直,倒不是見利忘義之徒。待劉某今夜先與他見面,穩住了他的心,就不怕王幾道再去遊說。你我有事,明日再談如何?」

讚揚李質就是貶斥王淵,說李質不是見利忘義之徒正好是說王淵恰恰就是個見利忘義之徒。但掌握這支軍隊實權的是與他私人關係密切的李質而不是童貫的義兒王淵,只要把李質說通了,就不怕王淵再翻出什麼花樣。劉鞈要充分利用馬擴給他這一晚上的時間去做好李質的工作,因此他對馬擴表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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