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五節

競渡比賽是在金明池西南一塊用浮標線划出來的水域中進行。從湖西岸的起點到湖中央十字島嶼盡頭處的終點,比賽全程恰恰是七百二十丈,四里整。

所謂浮標線,是幾根串連著許多漆了鮮艷顏色的長方木塊的粗索,系在湖岸上和湖中的木椿上,固定在一定的位置上,作為比賽時用的界線。除了起點、終點各有一道橫列的浮標線外,賽區中間又系著十道縱列的浮標線,劃分成十條航道。參加比賽的每一條虎頭船隻允許在自己的航道內划行。船和航道都編了號,龍翔隊以天干,虎翼隊以地支編號,從左起縱列第一條航道是龍甲字型大小、虎子字型大小、龍乙字型大小、虎丑字型大小……一條航道間隔著另一條,一條虎頭船靠著另一條,比賽就是這樣捉對兒進行的。雖然雙方使用同樣顏色、同樣式樣的船,但由於劃手們穿著明顯的不同顏色和不同式樣的服裝,再加上質地、料子上的差別,使觀眾一望就可以區別出兩個隊伍來,決不會混淆。

授獎的方法分為團體和個別兩種,個別獎授與前五名到達的劃手們,第一艘到達的劃手們享受著最高榮譽,每一名劃手都可領到一塊金牌。團體獎授與前五艘到達終點的總成績較好的一隊,得到一隻鐫了字的金碗。

每艘船上都有一名旗頭,他手執錦旗,背心朝著終點,站在船頭上,他是一船的司令者,作用相當於戰爭時一個小隊的旗頭。在整個比賽過程中,他都要揮舞彩旗,一方面是為本船的劃手們打氣,看到哪個劃手有點差勁泄氣時,他就把彩旗指向他,拉破嗓子,大聲吆喝,鼓勵他加油;另一方面,舞旗的本身也是一項藝術,隨著船尖兒破浪劈水、急速前進,他也搖擺著自己的身體,適應著船的傾仄度,把旗子舞得颼颼作響,舞到酣處,只看見一片彩色的光輪罩住他的全身,猶如一輪風車在船頭上飛速旋轉。按照規矩,觀眾也要為突出的旗頭的舞旗表演大聲喝采。

船頭上有一名站著的旗頭,船尾上有一名坐著的司舵,前後相對。餘下來每艘船上都有十名劃手,他們既不是坐,又不是站,而是半立半坐在左右舷,使得船的兩邊都有五支划槳。他們既要增加速度,又要用有節奏的均勻的動作,盡置保持船隻的平衡。在競渡中,覆舟是常有的事,一條船翻了,不但使自己失去得獎的機會,也會影響到團體的總成績,那是競渡中最可恥的失敗了。

劃手們也像觀眾一樣焦急地等候龍舟的遲遲其行。他們帶著一定要戰勝對方的決心,凝神以待,單等信號一發,就搶先出動。這在觀眾的肉眼中幾乎完全分辨不出來的第一槳,雖然僅僅不過數尺之差,卻嚴重地影響以後競賽的進程,影響劃手們的心理,因此劃手們十分重視這第一槳,一定要搶在別人之前出發。划出這一槳以前,他們心裡有許多得失榮辱的考慮,划出了這一槳以後,所有的抽象概念都從他們的腦子裡擠跑了,剩下的只有拼足氣力向終點急遽衝去這一實際的努力。這是一個正常的劃手在比賽前和比賽中正常的心理狀態。

這時寶津樓上的歌妓們也用出了和劃手們一樣的勁道,十分賣力地吹彈著各種管樂和弦樂。在龍舟的第二層樓上,雙方都備有大鼓,急遽地敲打出一套「得勝令」,用來催動自己方面的船隻飛速前進。由於經濟基礎的懸殊,以致發出來的鼓聲也太不相同。龍翔隊是從繃緊的新鼓中發出清脆好聽的「咚咚」聲,虎翼隊是從古老的敗鼓中發出遲鈍的「篤篤」聲,這不僅在劃手們,在二、三十萬觀眾的聽覺中也一聽就能區分明白。

由於去年競渡停止舉行,今年的競渡又推遲了一個月,直到今天才來舉行。長期的睽隔,更增加了今天這場比賽的白熱化的程度。龍翔隊向對手提出的「和平建議」遭到拒絕後,他們橫下了心,加強第一項措施,就是不惜工本地聘請了一批真正年青力壯的划船好手來代替自己。幾乎每一艘船上都有三,四名,甚至六、七名新手。他們還怕不能取勝,把最好的、第一流的劃手們都集中在龍丙字型大小船上。如果得不到團體的優勝,他們希望至少這艘「丙」字型大小可以獨佔鰲頭,奪得個別的冠軍。如果沒有這樣的把握,他們怎肯付出五百貫錢的代價,而且在一段時期中,還讓這幾名好手成為他們府第中的座上客?

權貴的子弟們為了奪取這場光榮,不惜把他們剽竊得來代表官家的專利權以及可以使他們大出風頭的大好機會拱手讓給他們的僱傭者。他們自己改充「旗頭」和其他可以在今天這場比賽中出頭露面的執事人員。當然充當旗頭也不是輕而易舉的,他們舞旗的技術也像划船的技術一樣不高明,當虎頭船急速往前沖時,他們站在船頭上,一個節奏失調,就有掉下金明池去冼個冷水澡的危險。不過這分虛榮心大得足以使他們忘記一切危險。他們如果不能夠站到終點,寧可蹲著、坐著、跪著、躺著、爬著,當一名不稱職的旗頭,成為東京人的笑柄,也不願喪失這個最後出風頭的機會,好在劃手們的賣力足以彌補他們舞旗技術上的缺陷。僱傭者和被僱傭者之間早已成立一項契約,還有一大半的酬勞——所謂「歡喜錢」要等到劃手們獲得優勝的名次才能到手,僱傭者不怕他們不賣力。

比賽在最初的三、四十丈航程中,局勢混沌,還看不出明顯的優劣。早在躍躍欲試的「龍丙字型大小」劃手們沒等掌隊高伸高高伸出他的貴手揮動錦旗,就違反規則搶先一步出發。它佔到了這點便宜,旗頭韓侶——蔡絛的大舅子就樂得滿臉通紅,大聲吆喝,似乎錦標已經到手的派頭兒。可是貼在它旁邊的「虎丑字型大小」緊緊跟住它,兩船相距不過尋丈之間。後面六、七條船似乎在平行線上前進,觀眾幾乎分不出它們的先後。只有「龍戊字型大小」的旗頭蔡攸的兒子蔡行在出發之初,船兒—個起步前沖時,站不住腳,踉蹌地跌滑進船艙。蔡行是貴人,劃手們急於救護他,亂了手腳,這艘船明顯地被拋落七八丈之遙。

比賽一開始,觀眾們的好惡就明顯不過地表現出來。

「丙字型大小」的犯規,相差只在幾微之間,被它滑過去了,可是蔡行的失足,卻引起大家長久不息的鬨笑。「丙字型大小」暫時領先時,大家保持沉默,全場中只有少數幾聲稀稀落落的掌聲,後來連這幾聲稀落的掌聲也感到「孤掌難鳴」而停止了。在標誌著第一段航程即第一個一百丈將結束的地方,「丑」字型大小的劃手們一聲發喊,突然超前,超過了「丙」字型大小。喝采聲就好像萬炮轟鳴,震憾全場,持續了好久。第三航段開始時,韓侶聲嘶力竭,叫破喉嚨地為劃手們打氣,一個靠近他的被僱傭的劃手手腳略慢一些,韓侶一腳飛去,踢得他滿口流血。這一腳起了作用,劃手們都拼出吃奶的氣力來使划船再度領先。全場觀眾又恢複了沉默,似乎斜著眼睛在問:「看你橫行到幾時?」這時「龍乙字型大小」賽船歪出航道,越出浮標線,妨礙了「寅字型大小」前進的速度。對於這樣明顯的犯規行為,站在龍舟上的公證人假裝沒有看見,不採取任何措施來阻止它。憤怒的觀眾立刻就用「噓噓」聲、「嗤嗤」聲以及怪聲大叫向這個不公正的公證人王黼的兒子,官拜待制、綽號叫做猢猻待制的王閎孚提出抗議,把一口惡氣出在他頭上。

隨著比賽的白熱化,人們看清楚虎翼隊的賽船超過它左右兩邊的龍翔隊的船隻半身或一身的距離時,他們的情緒就高漲起來。「丑」字型大小第二次超越「丙」字型大小,並且把距離拉到一丈以上時,人們的情緒又出現一次高峰,他們發瘋地呼喊,用足了全身之力揮手蹭腳,似乎要把自己這份氣力增加到劃手身上去,使他們能夠牢固地保持優勢。

這是一塊測驗人心向背最明顯的試金石,人們愛什麼、厭惡什麼都明擺著,沒有絲毫的掩蓋。如果在這個關鍵時刻,官家發出嚴厲的口旨,以全體發配到沙門島去為威脅,要觀眾們改變自己的支持點,他所能夠得到的結果,無非是淹沒在群眾的一陣笑聲中罷了。一個封建統治者的權力在一定場合中也有它的限度,他能夠憑自己的愛憎遴選臣僚,卻不能夠改變廣大群眾的愛憎。而且大多數的情況是這樣,他越是喜歡的嬖臣就越受到群眾的憎惡。

但是這個時候,官家並不關心千萬群眾的愛憎,他只關心一個人的愛憎。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師師,與其說他也坐在方殿上參觀比賽,不如說,他只不過看了從師師的表情、神態,動作中反映出來的比賽的情況而已。現在他的最後幻想已經破滅了,答案已經明明白白地寫在她的醉杏似的面龐上。她的興奮、她的呼吸急促、她的狂喜、她的驚愕、她的坐立不安,她坐下去又站起來,使得鬢邊那片蟬翼好樣蝴蝶那樣上下翻飛著,她用聚攏的扇骨重重地敲打另一隻手的骨節也不知道疼痛,所有這些異乎尋常的舉動都與虎翼隊的每一條賽船超前或落後有密切的關係。感謝官家給她安排了這樣一個優越的地位,使她可以絲毫不受阻礙地看清楚比賽中的每一個細節,因此官家也可以從這些動作中看到比賽的全貌,看到虎翼隊的優勢正在確定,比他自己看起來還清楚些。

比賽進行到中途以後,勝負的形勢已經變得明朗起來。

不懂得策略的「丙」字型大小劃手們在前半段航程中和「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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