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四節

此外,家裡還有一個劉錡娘子這位愛情的義務司閽阻擋不住的闖入者,他經常要扣門而入、甚至是越牆而入,進來打擾他們的伉儷生活。

他就是趙隆。

經過名醫邢倞小心翼翼的治療,加上這一年多以來嚲娘、劉錡娘子的加意護理,趙隆的病體早已康復。前線需要他的時候他不能去,等到他能去的時候,前線早已不需要他去參謀了。現在他僅僅是為了關心並且希望儘可能快地獲知這方面的消息,才逗留在東京。而這些消息常常是令他沮喪,令他十分氣惱的。有幾回他大發脾氣說這次一定要捲鋪蓋回西北去了,結果還是受到惰性規律的支配,繼續受壞消息的折磨,繼續大發脾氣,而仍然無限期地逗留在東京。

他期待的是勝利,得到的卻是不斷失敗的消息。第一次戰爭的挫失,种師道的受責、劉延慶的被任命、奇襲燕京之役的功敗垂成、第二次戰爭的大潰敗以及拿回燕京城的可恥的交易等等,無論在當時或事後得知了,都使得這個與軍隊有著血肉聯繫的老軍人感到無限失望、無限懣憤。

現在他的氣憤集中在郭藥師身上。

他帶著老年人的健忘,老是把這個得不到滿意答覆的問題一再提出來問:

「童貫那匹閹驢作甚要把這個姓郭的鱉蛋帶到京師來廝見官家?」

他一直記不得這個姓郭的鱉蛋的名字,這個名字與宗教相聯繫,而與軍人毫不相干。記不得名字,索性就叫他鱉蛋,鱉蛋是他們西軍中對於一個瞧不起的軍人最侮蔑的稱呼。郭藥師是降將,在傳統的老軍人的心目中最瞧不起的就是降將。此外,趙隆還帶著一股激憤的心情猜到童貫的別有用心。童貫之所以要抬高郭藥師的身價,其目的就是要打擊西軍的威信,貶損西軍的地位。他打算把郭藥師留在燕京,擔當起北方邊防第一線的重任,以便把西軍調回去陸續複員。趙隆的猜想是有根據的。种師中只做得半個月左右的「副都總兵」,接收燕京的大事一了,宣撫司就忙不迭地撤銷這個臨時職銜,並以優待為名,恩准他回西北老家去休沐。楊可世目前雖仍在燕京,童貫也不喜歡他,已列入幾個月後複員將領的名單之中。只有王稟在滹沱河一帶轉戰有功,被太原知府張孝純看中了,通過宣撫司,再三挽請他留在河東,主持太原軍區的防務。很明顯,童貫要擴大並培植常勝軍作為自己的本錢以與西軍抗衡,並且用來代替那個實在抬舉不起來的劉延慶。

當馬擴不能夠給趙隆一個滿意的答覆時,邢倞出來補充了:

「俺聽得郭藥師被拜為檢校少保、燕山路安撫副使兼同知燕山府事後,迎著童貫就跪下來叩頭謝恩。童貫一把把他攙扶起來,道:『少保如今是與咱同功一體、並起並坐的朝廷大員了,為何要行這等大禮?』郭藥師感激涕零地回答道:『宣相是藥師的再生父母,藥師只知道見了父親就拜,不知其他。』樂得童貫從骨髓縫裡都鑽出笑意來。」

「閹驢生不生得出鱉蛋?這個俺沒見過,倒要請教太醫。」趙隆想出一句惡毒的話來發泄他的氣憤。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邢倞帶著博物格致的幽默感,一本正經地回笞,「童貫還有兩個親兒子呢,又安知他就生不出一個鱉蛋?」

這個有點渲染得過分的小道新聞,沒有得到消息靈通人士劉錡的證實,東京人向來善於捕風捉影,添油加醬。把郭藥師講得如此不堪,可能出於他們的想當然。劉錡曾和郭藥師打過交道,郭藥師奇襲之計,受到劉錡的支持。在籌備襲燕的過程中,也認為他思慮周密,膽大心細,是個將才。但同時也感覺到他胸有城府,凡事都不肯隨便表態,居心難於窺測。劉鑄說了一件真事:官家把兩隻貯冰的大金盆賜給郭藥師後,他帶回下處,把跟隨他進京來的夥伴一起召來,先說了一番官家深思厚德,如不圖報,豬狗不如的話。然後慷慨陳詞:俺郭某今日渥蒙官家厚賜,都是諸君之力,諸君合該得到這分賞賜,郭某何功之有?當場就把金盆剪開了,一一分給部下,自己一無所取。

從封建官場的角度看來,把官家賜的金盆剪開分給部下。至少是對官家不敬。有人把這件事奏知官家,官家不以為忤,反而誇獎郭藥師薄己厚人的作風,是個「廉能之將」,還說:「此乃郭藥師能得部下死力之故,異日必能捍衛邊疆,為帝室屏藩。」

馬擴是促成常勝軍反正的聯繫人之一,他知道甄五臣策動反正,確具誠意,郭藥師當時多少有點被迫的性質。但常勝軍反正是在他使金以後,情況不甚了解。馬擴與郭藥師有過幾次接觸。大致印象與劉錡相似,還沒有形成一個明確的看法。現在他也提起一件值得注意之事:這幾天郭藥師常帶著部將到京郊的西南角牟駝崗一帶去轉。牟駝崗是官府畜牧之地,馬匹雲聚、秫豆山積,更兼地勢高敞,俯視京師,有高屋建瓴之勢,是屏障京師的軍事要地。郭藥師身為降將,好不容易被童貫第一次帶到東京來,相國寺、馬行街等繁華之處都不足引起他的興趣,卻一再到牟駝崗去察看,居心何在?

「賢侄,賢侄!你們不信,且信老拙的一句話。」趙隆根據他們提供的這兩條線索,立刻就得出自己的結論,「依俺看來,這個姓郭的……鱉蛋分明是一個當朝的安祿山。」

僅僅根據這些薄弱的證據,就把郭藥師比為唐朝的大叛逆安祿山,趙隆這個結論未免下得太性急了。劉錡、馬擴心裡也未必認為這位老上司的意見是絕對正確的。但是駕馭降將,思威並施,兩者都要保持一定的分寸,劉錡、馬擴都感覺到官家如此破格地優待郭藥師確是過分了。這樣做,倒真是在炮製一個安祿山,如果郭藥師的野心和實力,當時還沒有發展到像安祿山在天寶末年那麼大的程度。從這點來看,他們的老上司、老丈人的憂心忡忡,並非毫無理由,這就怪不得他一天要幾次闖進女兒的高牆去破壞他們的寧靜生活。

六月初五,轉瞬即至,這幾天東京城裡郊外,為了這場慶典,已形成一股瘋狂的氣氛。但在劉錡家裡是另外的一種氣氛,他們幾乎沒有人提起金明池競渡。第一個趙隆,說到慶祝大典就有一肚皮的氣,他說:今日之事,可恥莫甚,還有什麼麵皮談到慶祝?嚲娘一心只想留在高牆內,根本不想出門去玩。劉錡娘子現在是以嚲娘的意志為意志,嚲娘的憂樂為憂樂,嚲娘願意留在家裡,她自然也要留在家裡。事實上,劉錡娘子已經暗暗地擬定一項計畫,她準備到了六月初五那一天,在自己家裡舉行一個小小的慶祝宴會,慶祝他們得以安渡去年此時只有她和丈夫兩個心裡明白的一場真正的危機。去年五月二十六初戰失利和以後一系列的敗訊,六月初三馬擴單騎陷陣、下落不明等消息如果當時封鎖不嚴,泄露給嚲娘父女知道了,在這個家庭里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或者說還可能有什麼事情不會發生?這才是這個家庭里最最值得慶祝,值得大家干一杯酒的節日。

劉錡娘子的這項慶祝計畫受到丈夫的贊同,他們打算暫時讓嚲娘父女悶在葫蘆里,然後在祝杯的時候,出其不意地宣布去年的危機,要大家高高興興地過這個節日。

但是初三晚上,劉錡接到鎮安坊派人送來的一張字條,把他們的計畫打亂了。

這字條是一首《更漏子》的小詞,那娟秀的筆跡分明出自師師手筆。詞牌下面還贅上了「小詞代柬,寄劉四廂、馬宣贊」這個命意顯然的題目。

別愁多,歡緒少,滿眼紫葳紅蓼。

拋舊譜,弄無弦,日長如小年。

香霧薄,卷珠箔,結想芳洲杜若。

看飛舸,競中流,舊盟還記否?

這首小詞的節拍,提醒了劉錡、馬擴的諾言,命意雖然明顯,調子卻是低沉的,似乎她有什麼心事,寓詞寄意。這卻形成了一種壓力,迫使劉錡、馬擴不得不前去應約。

要實踐去年的這個約定,就必須破壞目前的這個慶祝計畫,這倒使得劉錡躊躇起來。何況去年他還說過這樣的漂亮話:「娘子若有差遣之處,只消遣一介之使相召,劉錡豈敢不直趨妝召奉候?」說這種話是要兌現的,否則就不像個男子漢了。劉錡把眼睛瞟著詞箋,口中只問:

「兄弟看此事怎處?」

劉錡娘子看見丈夫躊躇,也跑來大聲念出了師師的詞,及時替他解了圍。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兩個既與師師有約在先,豈可不踐?」她徵求了嚲娘的同意,在明決之中不無有點諷刺地說,「丈夫和兄弟先去陪師師看競渡,晚晌回家來領咱的這杯祝酒,兩全其美,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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