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第三節

馬擴兩次回京述職,都曾抽空回家和家人會面。奇襲燕京城的軍事計畫,在一年半以前,曾經是他和劉錡的美妙構思。一旦成為事實,不幸又以失敗告終,他們談到這一戰役的經過時,感到十分遺憾。他們不但痛恨劉光世的恇怯無能、劉延慶的以私廢公,也批評了楊可世在戰爭中採取的錯誤措施。

但是要長談是不可能的。馬擴的公務如此忙碌。阿骨打派來的使臣,倘非由他和趙良嗣兩個終日接伴,就要在東京城內的大街小巷中亂跑,行徑猶如間諜。以致他們兩個要輪班回家過一晚的機會也沒有撈到。馬擴只剩得向家裡人請安、問好、簡單地交換幾句話的時間。

五月下旬,大軍凱旋歸來,馬擴也隨同宣撫司一起來到東京享受那一分也有他的罪過在內的「光榮」。湊在那些熱鬧的慶祝勝利的日子裡,百務具廢,這才有了一段欽賜「在家休沐」的時間,讓他可以安住幾天。

「書札平安知信否?夢中顏色渾非舊」,不相信書札中平安的話而相信在自己夢中看到的憔悴勞頓的丈夫,相信他每天,每時、每刻都處在「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危險境地中的嚲娘,現在是成天地、每時每刻地可以看見丈夫,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但她還不能夠相信這是真實的,仍然疑心這僅僅是一場夢。

她分明記得三月初,他第一次沒有經過預告就突然回家來的那天。他先去看了劉錡哥哥。劉錡娘子驚喜若狂地把她喚去。在過去的一年中,她有過多少次在夢中與他訂了重見主期,又在夢中把這個約期無限地延宕下去,以致她失卻了與他重新會面的信心。如今他真的回來了,他們只隔開一道打開的門、隔開一道簾幃,她清楚地聽到他和劉錡哥哥正在激越地談論什麼的聲音。只要再走動一步,跨過門檻,她就可以與他廝見了。她還有什麼顧慮呢?難道劉錡哥哥是外人,不好意思當他的面跟他相見?不,在劉錡哥哥面前,她決沒有這種顧慮,也沒有其他的顧慮,只是幸福來得太突然了,她思想上沒有準備,竟然躊躇在簾幃以外,過了好久都沒有進去和他廝見。這是一個習慣於不幸而不太能夠相信自己是個幸福的人的思想狀態。這使劉錡娘子十分奇怪了,最後還是她把她推進門去。

四月上旬又有一次意外的見面。她劈頭第一句就問他可以在家裡待多久。她沒有為這一意外的見面感到高興,倒反害怕很快就要來的離別。她的害怕當然是很有理由的,那一次他在家裡前後不過待了半個多時辰,和她只說了幾句話。不過他告訴她燕京即將收復,不久他又可回東京來了。她不相信這話,在那一段時期中,一切可以給她帶來幸福的消息,她都看成為安慰她的虛言假話。這些虛假的安慰曾使她付出重大的代價,現在即使是她最信任的丈夫的說話也不能夠使她相信了。

可是丈夫的話實現了。

現在的一次不再是瞬間的見面,而是整天、整天地相處在一起了。她還唯恐這是一場夢,唯恐在這場醒得太快、醒得太早的好夢中,丈夫的形象又從她的手指縫中滑掉。她下死勁地攥緊丈夫的手——從馬擴的一面來說,他起初還不太能夠適應這股來勢太猛的愛情熱浪的襲擊。但是像一切勇敢而正直的人們一樣,他們能夠正確理解並且迅速判斷出善良和真摯的感情加以無條件的接受。何況他還有過那次在戰場上去決死的瞬刻中對嚲浪感到歉意的自我譴責。克服了最初的不習慣後,他就完全敞開自己的感情世界,讓嚲娘闖進去,自由地、盡情地去掬取她需要得到的東西。嚲娘贊勁地用指甲掐痛自己的指窩,有時還要求丈夫來掐她。偶然離開的時候,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洗著、搓著、補著他換下來的衣服,洗擦他的兵器、盔甲,搶著去調理玉狻猊,為它洗刷、餵食。固然因為這一切都是屬於丈夫所有的,對她具有無限的親切感,更重要的是從它們身上來體驗一種實體感,用來證明眼前的一切都是現實的生話而不是一場夢。

現在嚲娘就在夢一般的心情中度過她一生中有限的這幸福的幾天。

不知道是否存在過那種真正無私、不需要酬報的愛情?嚲娘確實沒有向丈夫索取過什麼。但當愛情的果實一旦落到她的手裡,她也要盡情地享受它。她甚至嘗試著要用他們的愛情築起一道高牆,把他和自己禁閉在高牆之內而把那個鑼鼓喧天、鞭炮震耳的現實世界隔絕在高牆之外。愛情是她精神生活中的居室、衣著、糧食、爐灶、柴火、鍋子,愛情可以代替這一切,除了它,她不再需要向那個高牆之外的世界伸手去索取什麼了。

劉錡娘子完全理解她的這種心情,她似乎用力地把他們兩個推進高牆去,而自己站在牆門口充當一個司閽的角色,不讓其他的人闖進這個禁區。

但是他們只獲得有限的成功。

所謂公務具廢,只限於極短促的一段時間。作為時局的風雲人物,宮廷、政事堂、宣撫司仍然不時要把他召去,以備諮詢。在東京的慶祝活動剛剛開始,從燕京就傳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首先傳來了故遼平州 節度使張覺舉兵抗金的不尋常的誚息。

張覺擁兵自雄,不願向金朝屈服。完顏阿骨打的大軍撒出松亭關以後,就命令左企弓、虞仲文、康公弼等降員取道平州、灤州,入榆關回到上京去,一路上帶有宣慰殘遼官兵的任務。張覺手裡握有二萬名精銳士卒,並且一向對左企弓等大員不滿。他接獲左企弓等已來到平州前站的「滾單」後,做好準備,一俟他們入境,就把他們全部扣留起來。左企弓以己度人,做夢也沒想到在這風捲殘雲的局勢中,居然還有這樣不識時務的蠢漢敢於反抗大金皇帝。他手無寸鐵,只好束手受縛。張覺當著數萬軍民之面,數以叛遼不忠、降金不義、為虎作倀、戕害燕民等十太罪狀,把左企弓、康公弼、虞仲文、曹義勇等幾個遼奸,一一送上絞刑架上絞死,然後在一場出其不意的突擊戰中打敗了金朝大將闍母的軍隊。

這是在消滅殘遼政權的戰爭中,金人遭遇到的一次真正的挫敗。

這個消息對於宋朝也是非常重要的。由於讀音的近似,馬擴最初錯認為這個張覺就是去年館伴他的禮部郎中張瑴。柔若無骨的文員張瑴居然能夠做出這樣一番事業,倒也使他心驚。但是這個小小的錯誤,並沒有妨礙他對事態之演進作出正確預測的幾種可能性。一種比較小的可能性是張覺繼續擴大戰果,金軍暫時無力消滅他,讓他作為一支以恢複殘遼政權為號召的割據勢力而存在。這種形勢,即使出現,也是短暫的。金軍決不允許在這個要衝地區內留下一股敵對的勢力,它稍作部署後,勢必要派出大軍去撲滅它。張覺兵力單薄,一旦抵抗不住時,或則請兵求援,或則敗退到我方來請求收容,這兩種可能性都很大。總之,在這種情況下,我方無中立之可言,應當採取什麼態度,事前必須作好考慮,免得臨時驚慌失措。

此外又傳來一個更加驚人、但是還沒有被證實的消息說阿骨打已經旅死在軍中了 。

馬擴判斷這個消息有幾分可靠,因為在談判的最後階段中,他幾次看見阿骨打,已經尪羸骨立、疲態畢露,有支持不住之勢。當時馬擴就與趙良嗣交換過意見,認為在談判中,金方由不願交割燕京的立場突然轉變到有條件地交還,其主要原因就是阿骨打已經病入膏肓,急於要回去解決內部問題的緣故。

如果阿骨打逝世,根據金朝兄終弟及的傳統繼承方法,目前已被稱為「諳版孛極烈」的完顏吳乞買將繼承皇帝之位,這大概是無疑問的。但並不等於說金朝內部的矛盾已全部解決。據馬擴觀察,女真諸酋在阿骨打個人絕對權威的統治下,維持了表面上的團結和和平,不過內部也是矛盾重重的。吳乞買為人喜怒無常、才具有限。他一旦繼承大位,必須依靠二太子斡離不輔助他處理軍國大事。斡離不在女真諸貴族中才能威信都是數一數二的人物,用他來輔佐吳乞買,並預定為吳乞買的繼承人,這是阿骨打早已深謀遠慮地布置下的一著棋子。可是大太子粘罕久握重兵在外,多立戰功,已經培養出一股個人的勢力。他本人又是個桀傲不馴、野心很大的軍事領袖,吳乞買繼位以後,他能否俯首貼耳地聽命於斡離不,這就很難說了。在談判過程中,馬擴發現斡離不和以粘罕為背景的兀室、撒盧母多有鑿枘之處,斡離不的主張取得勝利時,粘罕本人也會露出悻悻不滿之色。阿骨打在世一天,粘罕決不敢有什麼異動,一旦阿骨打棄世,兩雄不並立。可能會爆發一場火併。據馬擴的分析和估計,吳乞買繼位後,為防止內部分裂,馬上發動一場對我朝的戰爭以緩和他們的內部矛盾,這種可能性是極大的。馬擴一向認定宋、金之間終必動兵,阿骨打逝世的消息如屬確實,戰爭很可能在短期內爆發,因此他一再建議當局要做好應戰的必要準備,首先是停止西軍的複員,相機在燕山、河北、河東前線配備重兵,加強國防。

在那些瘋狂的慶功的日子裡,馬擴的不祥的推論和令人匱煩的建議顯然不可能得到當局者的認真的考慮。但他已成為遼、金問題的專家。目前趙良嗣還逗留在燕京辦理一些財務上的未了事宜,因此北邊發生了一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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