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三節

左企弓已經是個七十開外年紀、戴著滿頭白髮,拖著一把美髯的老官僚了。他的同僚給他加上一個徽號,稱之為「美髯公」。做官的人唯恐爵位不高,官銜不多。耶律淳即位之初,已拜他為燕國公,現在他又得了這個恭維性的稱號,成為雙料公爵。按理來說,他應當是十分滿意的了,可是事實並非如此,他的美髯、他的皓髮、他的年紀都不能遏止他的與年俱增的功名心、嗜進心,可以說這個人一生中唯一的本領、唯一的慾望、唯一的嗜好就是做官。按照資格,在天祚帝的政府中,他已經是爵高望重、首屈一指的南面官。到了耶律淳、蕭皇后的政府中,他又進一步加官晉爵,仍然保持著很高的地位。但是李處溫以擁戴之功,在名義和實權兩方面都居他之上。李處溫門第雖尊,職位卻一向比他低得多,讓這個宦場上的後生小子凌躐於他的頭頂上,這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事情。他只好怪自己沒有養下一個好兒子博得皇后的歡心,讓這股裙帶風連兒子帶老子一齊送上青雲。當蕭皇后「辭廟哭靈」,向他們訣別之際,他又恨自己沒有當上蕃漢兵馬都元帥,手裡沒有兵力,不能把皇后扣留起來,當作一件奇貨賣給大金皇帝。

他們這樣一種類型的官僚是每個封建朝廷中的主要構成者,是廟堂之上的必要的點綴品。只要爬到這個地位,他們的思想意識、言語行動就會不知不覺地納入這種軌道。他們具有典型的意義。在當時的遼、宋、夏各朝廷中都不缺少這一類官僚。

他們追求的目標是明確的,到了必要的時候,使用的手段也可以是肆無忌憚的,一切都為了做官、陞官。但在表面上,卻要裝得體容有度,道貌岸然。道貌就是他們的保護色。他們永遠不會滿足於既得利益,與道貌岸然的外表截然相反,在內心中常常是怨天尤人的。在遼政府中,他怨恨李處溫父子,怨恨耶律大石。投降了大金以後,他又妒忌地發現在迎降諸人中,只有劉彥宗眼明手快,處處搶了他的先著,每每受到大金皇帝的青睞。而他自己很請楚,在大金皇帝心目中不過是一枚老朽無用之物,只是利用他的童顏鶴髮、美髯長須,在朝堂上擺擺樣子而已。而在新創的大金皇朝中,朝堂集會也是無足輕重的事。

他的估計相當正確。現在是需要扭轉這種局面的時候了。

他發現機會已經來到,既不需要—個能夠博取內寵的好兒子,也不需要一支為他開路的軍隊,只消動一動筆就能取得大金皇帝的信任,突出於諸降臣,特別是突出於劉彥宗之上而成為新朝的佐命元勛。

馬擴首先奪門而入燕京時,曾在通衙大街上張貼安民告示,大意說金軍入城,不久即將交割與大宋朝廷,望應蕃漢軍民等各安生理,毋自驚擾,並嚴禁金軍騷掠,違者以軍法從事等等。左企弓打的主意就是要在這篇告示上做文章。這是為大金皇帝的利益著想的頭等大事。他的後半段的富貴榮華就靠這篇文章。

左企弓和馬擴曾在北極廟見過一面,當時,彼此都沒有好感。馬擴是連主張降宋的李處溫也十分瞧不起的,何況是明目張胆地主張降金的左企弓等人。他把這些漢兒們一律看成為甘心事虜的臣妾,一旦危亡又都想自找出路的趨利小人,他們都是一丘之貉。當他在北極廟看見左企弓的白髮紅顏,不免要在心中暗罵一句「皓髯匹夫」。左企弓曾在幾次御前會議中力主殺死馬擴,先已對他有了刻骨仇恨,見了面時,限於禮數,不得不敷衍兩句,心裡也自罵他「無知黃口」。迎降金朝以後,他又曾在通衢上、在金殿上遇見過馬擴兩次,看他帶著五百名鐵騎橫衝直撞,還聽說他侵入自己的禁區以內,居然闖到中書省來索取圖籍檔案,更加感到痛恨。

左企弓本來是個身長六尺七寸的高個子,可是從先天帶來的軟骨病,使得他常常挺不起腰板,伸不直脊梁骨,把他從頭頂到地面的距離縮短了七寸。現在碰到他的新主子大金朝的諸位郎君、大將乃至小小的猛安、謀克,甚至一名普通的士兵,他都不免要側身俯首,傴僂而行,把他的身長足足又縮短了一尺。這使他看起來好像一隻剛從鍋子里撈起來煮熟的大龍蝦。

可是龍蝦有龍蝦的哲學,對於征服者,它固然是一隻煮熟了的彎腰哈背的龍蝦,對於其他的人,卻是一隻須髯怒張、瞪眼豎眉的活蝦了。對於征服者叩頭屈膝、鞠躬盡瘁一番,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對於同樣都是戰敗國的宋朝使節,也要讓他張了黃幄,在金殿上受遼臣之賀,還要他這個德高望重的美髯公向他跪拜叩首,這卻使他感到十分不公平了,他不免又要在心裡罵一聲「無知黃口」。

氣憤、不平還是小事,令他日夜懸心,十分害怕的是。一旦大金皇帝真的踐約把燕京城以及附郭割還給宋朝了,叫他左企弓怎麼辦?他左氏家族,樹大根深,久已習慣了燕地生活,還有良田千頃,都是燕京近郊的膏腴之地。要跟大金皇帝北遷,到那苦寒窮瘠的會寧府去,自己先不願意。如果大金皇帝一時慷慨,把他當作燕京城的附著物,連城帶人一齊移交給宋朝,那就更加危險了。他深恐落到宋人手裡,特別碰到馬擴這樣深明他的底細的人,一旦行遣,就會有殺身滅族之禍。他左思右想,要跟著走或留下來,這兩條路都行不通。

像左企弓這樣一個處世哲學非常現實,而又屢經風險。在宦場鬥爭中積有豐富經驗的老官僚,對於自身的利害關係是十分清楚的。他雖然老態龍鍾,頭腦卻並不顢頇。

與大金朝的諸位郎君們廝混了半個多月,多少了解了一點他們的真心實意以後,他就動足腦筋,壯了膽子,一手拿著從街頭撕下來的安民告示,一手拿著他精心結構的獻策,匍匐往見大金皇帝。獻策的後面,還附有一首律詩,最後的兩句是:「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河山一寸金。」

就詩論詩,這兩句確實有點道理,不愧是好句。可笑的是這兩句好詩恰恰出於早已把自己的民族靈魂出賣給契丹貴族,現在又想把這座燕京城從契丹貴族手裡稗販給女真貴族的賣國專家左企弓的手裡。這說明做詩、寫文章與行動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相信「言為心聲」的人未免是太老實了。

但就達到他個人目的而言,這首詩可算是獻得十分及時、十分討好。這不僅因為它投了阿骨打之所好,更重要的是它為阿骨打提供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是舊遼的軍民大臣只願臣服大金朝,不願讓燕京城交還給宋朝。大金皇帝應天順人,既然舊遼軍民不肯交還燕京,他怎肯做這等違拂人情、物議的蠢事?其實阿骨打本來就可以隨心所欲地代替舊遼軍民說話,用不著左企弓獻詩後才想到這一層。把統治者的意志說成是臣民們的意志,這原是略具政治技巧的封建統治者慣用的辦法,但對於草創朝廷不久,還沒有進化到這種文明程度的完顏阿骨打來說,這確是個新鮮玩意兒。左企弓的獻詩,啟迪了阿骨打的睿智。他頓時對左企弓另眼看待,喚左右賜一個錦墩與他,要他按照這一層意思,當殿擬一道告示,復貼在馬擴的告示上。表示大金皇帝按受舊遼軍民的懇求,無意撤退軍隊,割讓城池。他以此作為向宋朝示意的一個試探球。

這個消息很快就通過宣撫司傳到東京朝廷,它對於正在做著接收燕京的黃粱美夢的宣和君臣,不啻是當頭一棒,把他們打得目瞪口呆,暈頭轉向。把一座熱熱鬧鬧、正在籌備慶賀大典的東京城,頓時卷進到一殿冰冷的寒流中去。

用兵是勢所不能的,只好再派人去哀求。趙良嗣、馬擴都是原經手人,當然非去不可。朝廷還怕他們的地位不高,說話不能取信於金人,又特別加派了官家的侍從大臣周武仲與趙良嗣分別擔任國信使副、派馬擴為計議使,要他們不惜重賂厚遺,務必要把燕京城拿回來,給朝廷挽回一點面子。

上次還算是協商借兵,這一次是真正的哀求了,哀求他們撤兵讓地。這當然又是一次十分艱苦、異常屈辱的曠日持久的談判。可以想像,大蟲已經吞進一塊肥肉,正在細細咀嚼品味它的美味,要從它的喉嚨口掏出這塊肥肉來,這是何等艱苦的談判!阿骨打這次又退居幕後,連斡離不也不好意思露面了。談判的主要代表是兀室,他一口咬定舊遼的軍民大臣不願金朝交割燕京,大金皇帝怎能違天逆人,沮喪他們向化之心?既有實力地位做他的後盾,又有應天順人為他的借口,道理總是在他的一邊,說話偶然「梢」一次「空」。又有什麼大不了!

幸而恰巧是金方自己提出來的理由,發生了一點紕漏,這才使得談判稍有轉機。

完顏阿骨打在燕京城裡住了三個月,在他細細地咀嚼品味了這塊肥肉時才發現它帶著一根大骨頭,一不小心,就會折斷他的牙齒,梗住他的喉嚨。

左企弓立下了第一件大功後,更要顯能逞異,又建議對燕京城內外的老百姓,不分上中下三等民戶,一律採取殺雞取蛋的辦法,重賦厚斂,把他們身上最後的一滴油水全都擠榨出來。有人認為左企弓久住燕京,身為漢兒,對於當地老百姓多少還會留一點香火之情。這個推想完全錯了。左企弓要保護的只限於他的那個階層,或者範圍再縮小一點,只限於他的家族的利益。只要博得主子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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