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節

燕京的殘遼政權本來就是一個從夾縫裡誕生出來,在夾縫中倖存下來的政權。

存在決定意識,根據這個在夾縫中生存的客觀事實,它的絕大多數的統治階級也相應地產生了一種「夾縫裡的哲學」,成為他們的思想基礎,並且由此導致出許多嚴重的錯覺。

這些嚴重的錯覺之一,在對付宋、金夾攻的問題上,他們一開始就認為他們與天祚帝的殘餘力量有著明確的分工。天祚帝的任務是專門應付尾隨追擊的金軍。他們的任務是專門應付要想收漁翁之利的宋軍。他們各有各的任務,各有各的專業,互不糾纏,互不干擾。

這個錯覺來源於宋、金之間的「海上之盟」。海上之盟規定宋朝可以取回燕雲之地,宋人把它看成為當然的權利,遼人也把它看成為宋朝單方面擁有的專利權。完顏阿骨打賭神罰咒的誓言不但欺騙了宋朝的統治者,同時也欺騙了殘遼的君臣們。他們全都相信阿骨打是個非禮勿視、非禮勿動的至誠君子,對於已經劃給宋朝的燕雲之地,連正眼兒也不會瞅一下。因此當遼的統治者以全力對付前門白溝河畔的宋軍時,後門居庸關幾乎處於不設防的狀態中。

從這個政權開始建立的三月份起直到八月中旬為止的半年中,前門口警報頻傳,後門口卻果然是太太平平的。粘罕侵入雲州與山後之地,聲稱是由於軍事上的需要,屬於暫時借道的性質,以後果然不再越雷池一步。雲州是耶律淳和蕭皇后的政權達不到的地區,對他們不關痛癢。直到八月中旬以後,完顏阿骨打來到奉聖州,氣氛才緊張起來。居庸關的守將們感覺到這條戰線上也可能發生什麼意外,一再馳報蕭皇后。當時蕭皇后已經把耶律大石扣留起來了,正忙於對他的部屬進行撫慰、調停的工作,以便為李處溫接管兵權鋪平道路。李處溫新官上任,忙得不可開交。哪有閑功夫管到居庸門方面的事情?這也是一條歷史規律,凡是忙於內爭的,一定疏於外防。這些重要的警報都被擱置起來,丟在腦後了。

十月底,遼軍在燕京城內經過一天的蹀血苦戰後,又一次大敗劉延慶統率的宋軍,一直追到滹沱河,舉朝歡騰。這時蕭干、蕭斡里剌、耶律大石等統兵大員都在南方前線布置新的防線。到了十二月初,樂極悲生,忽然一聲晴天霹靂,完顏阿骨打親自率領的大軍,一夕之間,已經兵臨關下。這個突如其來的打擊,把蕭皇后嚇得魂靈兒出竅,她怎麼料想得到在那夾縫裡忽然鑽出一隻真的大蟲來?事到如今,她再聰明、能幹,也回天乏術了,左思右想,只好步天祚帝的後塵,辦得一個「逃」字。

可是蕭皇后畢竟是工於心計的,在居庸關告急的當晚,她就火速地把耶律大石、蕭乾等召來,要地們把能夠作戰的奚、契丹軍統統帶出燕京,到松亭關去集中候命。在逃命之際,畢竟也需要有武裝保護。

蕭皇后自己在離開燕京之前,又演出一出拿手好戲,叫做「辭廟哭靈」,辭列祖之廟,哭先帝之靈。然後集合留守大臣,向他們慷慨訣別,說要親自去和金軍決戰,「戰如不勝,不復與諸卿相見矣!數月崎嶇,憂患相共,今日訣別,汍瀾沾襟。」說到這裡,眼淚果然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掛下來。

如果說,她第一次在宮門口演出的那出悲劇曾經起過鼓舞人心、化險為夷的意料不到的效果,那麼歷史不會重演了。現在這出悲劇的重複演出,徒然變成貽笑千古的喜劇。聽她訣別的留守大臣當場也不得不奉陪流出幾點吝嗇的眼淚,心裡卻巴不得早點散場,好讓他腳底加油,儘快地去安排迎降新主子的大典。他們本來是「人盡可君」的,不一定要釘牢一個蕭皇后。

經過那一次扣留事件以後,耶律大石與蕭干之間的裂痕再也無法彌縫。面臨著兩個部族的存亡生死關頭,他們發生了重大的分歧。奚貴族對天祚帝早已失卻信心,不願再逃到雲中去跟他同命運。他們要求蕭干逃到迤北的老家去觀望一下,得機再開創一個局面。蕭干聽從了部下的意見,拒絕再和耶律大石一起西行。耶律大石認為這是臨危叛變的行為,堅決不答應。兩個鬧僵了,部下們列陣對峙,準備火拚。虧得蕭皇后及時從燕京趕到松亭關,她插身在兩軍之間,左右勸說,最後總算決定了各走各的道路,彼此都不干涉。

蕭皇后本人是奚族人,與奚貴族有著血統上的聯繫。但是經過這些日子來天翻地復的變化,她更加信賴耶律大石的才智忠誠,寧可跟他往西走。主張獨創局面最力的蕭斡里剌被耶律大石說服了,最後毅然決定背棄他的部族,與皇后、林牙一起西行。

其實無論往西,無論往北,同樣都是危險重重,前途茫茫的。但是前者的危險性更大。要在金軍密布,到處掘下陷阱,到處張開天羅地網的夾縫中,找出一條生路,平安地逃到雲中陰夾山鴛鴦濼(這是遼歷代皇帝避暑的處所,最近天祚帝逃到這裡),除非是產生奇蹟,否則就叫人難於想像的了。果然,他們在逃亡中幾次碰到金軍的尾追和攔擊,幾次打退他們,自己的人馬也潰散了又集合,集合了又潰散幾次。最後糧盡兵散,只剩得少數人馬相隨,不幸又遭到完顏活女快速部隊的追趕。完顏活女是批亢搗虛、尋縫鑽隙的能手,他的部隊常會在人們料想不到的地點和時間出現。耶律大石挺身應戰,苦苦纏住了活女,在寡眾不敵的情況下,戰敗被俘,蕭皇后卻趁耶律大石苦戰之機溜掉了。後來他們又經歷了千辛萬苦,最後只剩得蕭皇后、蕭斡里剌和一個嚮導奇蹟般地到達目的地。

蕭皇后去見天祚帝時,心裡是有恃無恐的。第一,她明確地感到天祚帝一向對她個人抱有好感,婦女們一般都過分重視這種私人間的感情,用它來代替政治上的利害關係,這往往是要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第二,她失國後,沒有跟隨她哥哥逃到迤北去,寧願顛沛流離,歷盡艱險地回到天祚帝身邊來,說明她盡忠於國,無愧於心。這兩點想法都帶有浪漫主義的色彩,還有比較現實的第三種想法,她相信在前此或以後陸續從燕京逃到鴛鴦濼來的契丹貴族中,她仍擁有相當的威信。天祚帝要團結、籠絡他們,一定還有許多仰仗她本人的地方。

她錯了!這三種想法,沒有一種救得了她的命。

天祚帝耶律延禧是個精神狂瞀、喜怒失常的典型的亡國之君。凡是長期握有無限權力而又缺乏一定的控制力,不能夠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去運用這種權力的人,很容易陷入於這種類型。他久已痛恨耶律淳夫妻乘他之危,篡奪了他的皇帝之位。燕京政權歷次下達的文告中都有譴責天祚帝失德的話,這原來不過是些官樣文章,他們要不是這樣立言措詞,就無以解釋自己的這個新政權是在什麼基礎上建立起來的。可是在天祚帝看來卻有切膚之癰。恨不得把他們夫婦拿來生吞活剝,以雪心頭夙恨。今天好不容易蕭皇后自投羅網來了,他怎肯把她輕輕放過。

天祚帝在自己豪華的、掛滿了狐皮、貂幕的行帳中接見蕭皇后。

「不知皇后陛下駕到,」天祚帝用了一種已經把爪子搭上老鼠的身體,還想戲弄它一下的貓兒的心情,愉快地說,「臣耶律延禧有失遠迎,死罪,死罪!」

蕭皇后一聽兆頭不好,急忙正容回答道:

「賤妾夫婦,喪家失國,辜負陛下的重託。今日隻身來此領罪,悉聽陛下發落。」

「皇后陛下言重了。耶律延禧離開燕京時,並不曾把江山托與皇叔、皇后,今日怎談得到辜負的話?」天祚帝哈哈笑道,「再說,耶律延禧在五京中失陷其四,也不曾向哪個請罪,皇后失去了區區一個燕京城,又何足道哉!只是耶律延禧在衍慶宮後苑那間密室中庋藏了一些財物,皇后可曾順手捎來?」

「陛下密室,都經封存,賤妾何人,怎敢擅自啟視?此來帶得些許盤纏,途中幾經金兵追趕,都已散失。今日空手來見陛下,無以獻藎,乞宥死罪。」

「耶律延禧怎敢以區區金寶見怪皇后,只是聽說陛下與李處溫的那個小兔崽子在密室中優哉游哉,讓那個小兔崽子享盡人間艷福,怎說不敢啟視密室?左右們可曾聽說此話?」

左右們哄然一聲回答道:

「此話是實!」

「皇后可聽真了他們的話?卻不是耶律延禧在此胡說亂道。可知寶物都落到李處溫一家去了,怨不得皇后今天空手來此。這筆帳可要算算清楚。」

蕭皇后知道自己已難免一死,不敢再作申辯。天祚帝玩弄夠了,這才裂開嘴唇,卷一卷鮮紅的舌尖,亮出雪白的牙齒,惡狠狠地說:

「蕭普賢女,你篡奪大寶,丟失社稷,朕不罪你。你濫施恩典,靡盡國帑,朕也不怪你。只是你寵信嬖倖,污亂宮禁,敗壞皇室名譽,朕那九皇叔死後,還叫他蒙上不潔之名。如此之人,豈容再讓她復載於天地之間。朕今天為九皇叔治你閨門不肅之罪,你死後有知,休怪朕手下無情。左右們,把蕭普賢女吊在那桿旗杆上,一頓亂鞭,把她打死。」

可憐蕭皇后冒著萬死一生逃到鴛鴦濼,竟不容她分說兩句,就喪生在天祚帝的暴怒的皮鞭下了。

天祚帝自己的命運也好不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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