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節

當夜,趙良嗣、馬擴等回到營帳休息。

伴隨著勝利的到來,一股曾經毒害過契丹貴族的淫靡豪侈的生活作風正在逐步侵入女真貴族的生活領域中。阿骨打銳敏地看到這種現象,充分了解它的危害性,力圖加以抵制和撲滅。大軍到達奉聖州以後,他親自頒發的第一道軍令就是,凡大軍所到之處,自皇帝本人以下,一應宗室、將帥、各部移里廑 、猛安、謀克直到士兵們只許住在營帳里,不許佔用公私屋宇。

這道軍令被嚴格地執行了。

事實上,奉聖州本來也是個偏僻小州,經過一場戰火的洗盪,官廨民居,所余無幾。因此作為女真人的貴賓,理應受到特殊照顧的宋朝使節,這時也只好住宿在行帳中。

趙良嗣多喝了幾碗酒——女真人行軍、宴會中所用的盤碟碗盞,一概用他們家鄉特產水曲柳剜成,形制特大,一碗可容酒半斤以上。加上這個驚人的消息,不禁有點飄飄然起來。他吟成一絕,行帳中一時找不到紙筆。就隨口念起來:

朔風吹雪下雞山,

燭暗穹廬夜色寒。

聞道燕然好消息,

曉來驛騎報平安。

馬擴做詩不見得比趙良嗣高明多少,但他對軍事,外交上的瞬息萬變倒是頗有經驗的。此刻雖然同樣也有了一些酒意,同樣受到這個消息的鼓舞,但是出得帳外,經朔風一吹,頭腦頓時冷卻下來。他分明記得五月底在燕京的日子裡,那個儀態萬方的蕭皇后親自與他約定了「歸附大朝」,並且祝賀他「探驪得珠」。當時意氣如雲,認為燕京唾手可得,全遼即將底定。誰料到前線一敗,好夢頓成泡影。今晚是阿骨打親口透露了我師入燕的消息,況且又有劉錡哥哥在彼參贊軍務,看來事情是千真萬確的了。可是誰又保得定局勢就沒有變化?加上金人向來言而無信,用心叵測,即如今夜他談到雲州、山後之地,阿骨打就變了顏色,怎又保得定他今後能夠恪遵誓言,把燕、雲之地歸還給我?

值得憂慮的還不止於此,據兀室、撒盧母透露,這十多天以來阿骨打忙於視察軍情,布置軍事。根據海上之約,金軍分工對付天祚帝殘敵,宋軍分工收復燕、雲之地。目前看來。粘罕一軍,像真是派去對付天祚帝的,可是阿骨打手下這麼多的親貴大將不隨著粘罕迤西去兜捕天祚帝,卻逗留在距居庸關不遠的這奉聖州,城裡城外,營帳連綿不絕,大軍雲屯,到底居心何在?他視察的軍情、布置的軍事,其目的是對付天祚帝?對付蕭皇后?還是對付我軍?這就很值得推敲了。

馬擴雖然和趙良嗣共事有年,對他的能力給予相當高的評價,一但在內心中一直沒有克服對他這個雙料叛徒——背叛漢族,投靠契丹人,後來又出賣契丹人的國家以謀求自己富貴的輕蔑感。算在馬擴的這本帳上,趙良嗣不是負負得正,而是負一加負一等於負二。尤其因為他依附童貫、逢迎朝廷之意,只求近利。不計遠功,更增加對他的蔑視。

現在一聽他吟的詩,馬擴就產生了反感,心裡暗暗想道;你這個趙龍圖,當初在前線時,一口咬定我軍無力攻取燕京,一力攛掇童貫、朝廷乞師女真,為此喪權辱國之舉。如今乍聽到一點風聲,事情還沒見分曉就得意忘形起來,可見得是個見解不定、持論反覆的「小器」。官家聽信這等人的議論,國事安得不敗!

馬擴是個渾身長著鋒芒稜角的人,意有所感,也就針鋒相對地吟起詩來:

未見燕然勒故山。

耳聞殊覺骨毛寒。

願君共事烹身語,

易取皇家萬世安。

趙良嗣是個聰明絕頂的人,一聽馬擴的和詩,就知道他意存諷規。他趙良嗣出身燕地的名門望族,不同孤寒之輩。後來做了一個識時務的俊傑,間關來歸,不以羈旅自外,效忠宋室。一旦時來運至,成為官家手下紅得發紫的童貫手下的第一號紅人,雙重紅角兒的身分使得他寬洪大量起來,對馬擴的一點小小的頂撞,他是可以容忍的。當下他微笑道:

「這卻是子充的杞人之憂了,豈不見這兩天金人待我之隆重。難道我軍取得了燕京後,他們還會枝節橫生,真的把我倆烹了不成?」

趙良嗣酒意猶濃,說了這兩句,脫下衣服,倒頭就睡,不久鼾聲大作。

馬擴睡在幾層厚的狼皮墊褥上,身上又覆蓋著幾層羊毛厚氈,十分暖和。可是他只感覺到有一股不是來自肉體而是來自精神上的冷氣直往他的骨毛中間亂鑽。再加上趙良嗣鼾聲的干擾,使他久久不能成眠。

「耳聞殊覺骨毛寒,」雖為形容之詞,卻也是寫實之句。「易取皇家萬世安」,這一句衝口而出的詩,卻是為了要傷害趙良嗣而說的刻薄話。如果要深刻地反省一下,按照他目前的思想邏輯來說,恐怕也未必是由衷之言。近來他的思想波動很大,他常常想到的事正是這個官家某些令人不安的措施正在造成惡果,最後必將動搖他自己的基業。這是一種逾規越矩的大膽設想,可是馬擴可以找到無數例證來證明這種設想。譬如說,在第一次伐遼戰爭中,童貫就是根據他的御筆三策下了官兵不得過河殺賊那道荒唐命令,束縛了手腳,終於造成潰敗。又如第二次伐遼戰爭開始時,重組統帥部,眾望所歸的种師中偏偏受到他的摒棄,闒茸無能的劉延慶偏偏被他挑中,任為都統制,釀成了軍隊中許多將領的離心離德。再如這次使金之役,他馬擴瀝血剖心地上了條陳,列舉利害關係,冀求感悟官家,放棄乞兵之議。官家偏偏又聽信了童貫、趙良嗣的話,派他兩個前來乞師,貽將來無窮之禍。

在馬擴的內心中,最好是不要去想這一切,可是事實總歸是事實,要迴避它是不可能的。現在他痛苦地感覺到的事實是,官家本人就是他那份基業的對頭,如果他沒有帶頭有意識地去拆毀它,至少他是容縱那些奸黨們在拆毀它,而他在一旁熟視無睹。

如果官家敗壞的僅僅是他趙氏一姓的私產倒也罷了。無如他趙氏一姓的這份私產,現在已成為大宋朝的萬里江山,也成為千千萬萬老百姓託身安命的立足點。有了這座江山,老百姓也只過得一些含辛茹苦、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果失去了這座江山,那麼成百萬成千萬的老百姓欲求那些含辛茹苦、朝不保夕的日子也不可得,只好成為他昨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那些白骨之續。

昨天他看到散亂在村莊里外的那些白骨中,給他印象特別深刻,使他格外觸目驚心的有兩架歪歪斜斜躺在坑床上的骨架。從位置和骨架大小上來辨別,很可能是摟抱著小女兒正在哺乳的母親,還來不及離開坑床,就被一群衝進來的金兵連母親帶女兒一起用亂刀砍死了。馬擴現在想起來,彷彿仍然聽到她們慘呼的聲音,看到她們在坑床上垂死掙扎的慘象。

對於「國家」,馬擴只有一個原始的概念,那是從「國」字的構成上來理解的,負戈的士兵們守衛在國界線上,保護人民在國土之上安居樂業。官家和政府就是要領導士兵們正確、有效地執行上述的職能。如果他們做了相反的事,讓敵軍侵入疆土,使得成百、上千萬的老百姓遭遇到蔚州城外那一對母女的命運時,那麼這就是一個失職的官家和失職的政府了。馬擴對國家概念的理解,是一切愛國主義的原始雛型。

馬擴現在已經看清楚的是,入燕之師無論成功與否,都不能避免一場宋、金之間的戰爭,那不過是時間的早晚問題。今天阿骨打在射獵場炫耀他的三百二十步的狼牙箭,分明是一種武裝警告,是一種實力威脅。一旦戰爭爆發了,天縱睿聰、無所不能的官家是否能夠擔當起上述的那種職能呢?官家擅長的是揮舞起他的七寸象管狼毫筆寫狂草和瘦筋體的千字文,畫翎毛、花鳥、人物圖。馬擴害怕的就是官家的七寸象管狼毫筆顯然擋不住阿骨打的三百二十步的狼牙箭。

這才是問題的癥結。

馬擴是個封建朝廷的官員,他熱愛地主階級之國,忠於封建皇朝之君。所謂忠君愛國這兩個相互關聯著的概念早已牢不可破地粘附在他身上。只有到得最近以來,他才想到忠君、愛國這兩個統一的概念,在特定的情況下也有可能分離。

「願君共事烹身語,易取皇家萬世安」,不是他的由衷之言,要改成「易取江山萬世安」,這才符合他目前的思想情況。

可是這種新的思想僅僅不過是開始而已。

他害怕自己開始形成的對官家的個人看法。他甚至不敢在那思想禁區中逗留得太長久,猶如一個禁區的闖入者,一旦意識到他的偶然的闖入已經構成了一種犯罪行為,就急急忙忙從那裡退出來一樣。

馬擴是個勇敢的人,沒有什麼事情使他害怕過,在戰爭中,在強有力的敵手譬如耶律大石等人的面前,他都無所畏懼。可是面臨著千百年的傳統意識而要對它進行挑戰的時候,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凜凜然的感覺。這是在新、舊兩種思想的交替過程中,後者仍占著統治地位,前者不過處於萌芽狀態中必然要意識到的那種凜凜然的感覺。這是一個對自己、對別人都抱著負責態度的人才可能有的意識形態。

軍營中的夜晚並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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