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一節

趙良嗣、馬擴等一行使節離開代州,來到已被金軍佔領的應州邊防線上,受到女真邊防軍的留難。一個猛安 粗暴地對他們說:關於他們的來臨,他既沒有接到南朝的文書,也沒有得到上級任何指示,他必須請示大太子後才能按指示辦事。就此把他們在一個營房裡羈留了十多天。

然後是大金皇帝完顏阿骨打親自派來的宗室大員兀室,專職外交人員撒盧母 充當接伴使副趕到邊境線上來迎接他們。兀室再三抱歉說:敝皇帝連日在各處視察軍情,昨天剛回奉聖州,得知貴大使蒞臨的消息,立即打發我們連夜趕來恭迎大駕。女真人進步得好快呀!這個後來封為陳王的宗室大員兀室的談話舉止,居然是很文質彬彬的了。而他卻是個著名的軍事領袖。至於受過專業訓練的外交人員撒盧母更不必說了,他的緊繃繃的馬臉上似乎撒上一層糖粉,隨時都可以刮下來拌在外交的蜜餞中,以備敬客之用。這種吃到肚裡去要發酸的甜品,趙良嗣和馬擴倒是領教過的。

還有令人更加吃驚的禮數。一向以粗暴出名,現在正在應州主持軍事,事實上就是他下命令把宋使扣留起來的大太子(阿骨打之侄輩)粘罕——並無談判和接待任務,這天也跟著兀室、撒盧母一起馳來歡迎他們,並曲盡地主之誼,抽空親自陪他們去參觀應州出名的木塔 ,然後又格外討好地特派兩百名鐵騎護送他們上路。臨到分手之際,向來對宋朝不友好的粘罕忽然指指自己的心口,向兩位宋使揮手示意道:

「二位休嫌怠慢,俺粘罕雖是不諳禮貌的一介武夫,對客人的情意卻是殷勤的。二位上路,俺這顆『粘罕』,就伴送你們直到奉聖州。」

趙良嗣、馬擴都曾出使金朝,懂得一些女真話,明白「粘罕」一詞就是心的意思。不但是撒盧母臉上的糖粉,連得粘罕腔子里的「粘罕」也可以拿出來拌外交的蜜餞,豈非咄咄怪事!肯定其中一定有文章。

從應州、蔚州到奉聖州,一路經過的地方都受到戰爭的摧殘,房屋盪毀,人口星散。有些村莊里,房屋只剩得一個百孔千瘡的外殼,裡面既沒有居民,也沒有生活用具,一切可以破壞的都被破壞了,剩下狐兔橫行,雜草蔓生,有時還觸目驚心地看到一堆堆的白骨棄置在室內、路邊。有的村莊的場上堆著十多具、或多至數十具的白骨,顯然是受到集體屠殺的村民們的遺骨。

破壞得較輕的地段,也要經過好幾十里路,經過好幾個破殘的村落後,才偶而看見天空中飄起一縷、兩縷炊煙。為了躲避兵禍,這幾縷藏在深山野谷里的炊煙,飄飄忽忽。躲躲閃閃,升在天空中也顯得有氣沒力,挺不起腰干。似乎還沒有取得合法的生存權似的。

從應州、蔚州到奉聖州都屬於燕雲十六州之地。唐朝末年以來,政權解體,這一帶兵禍連結,民不聊生。後唐政府無力保衛自己的疆土,致使石敬瑭把燕雲十六州賂割給契丹人。現在遼政府殘破,人民又受到金軍的屠戮,這些慘象,給了馬擴深刻的印象。

只有到了目的地奉聖州時,他們才看到大大小小的營帳,從郊外連綿到城裡,千軍萬馬往來馳奔,糧秣軍需,到處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和路上所見,對照起來,格外顯得熱焰騰騰,生氣勃勃。

阿骨打本人是在八月中旬到這裡來主持軍務的。他手下的主要將領,除粘罕外,這時都隨侍在側,聽候阿骨打的調配分撥。在一時一地之內聚合著這麼多能征慣戰的猛士,真可說將星如雲了(這些人在統一女真諸部和伐遼戰爭中,都曾大顯身手,以後還要橫掃北宋,蹂躪南方,縱橫大半個中國。金世宗時期,圖象於衍慶宮內的國初二十一個勛臣,這時大部分都在奉聖州)。

金朝的勛貴們聽說宋使來了。自二太子斡離不以下,四太子兀朮、皇弟闍母、大將婁室、銀術可、撻覽、婁室的兒子活女、銀術可的兒子彀英、宗室疏屬完顏希尹、撒離喝、皇叔蒲結努、相溫等都跑來作禮節性的訪問。勉強擠進這個行列的還有遼的降將韓慶和、赤盞暉、漢兒王伯龍、渤海人大不撻也、高彪等。他們在不同的程度上為女真人立了大功,因此也受到女真貴族的另眼看待,拜官受封。就中以斡離不的地位最高,與馬擴也最熟悉。他一看到馬擴就自稱「撒合輦」(黝黑的)「仆古」(瘦長的人)問「也立麻力」好。「撒合輦、仆古」是馬擴當初學習女真話時給斡離不起的綽號,斡離不不以為忤,現在反用以自稱,可見兩人間的不尋常的友誼。

斡離不對趙良嗣的態度一向要嚴格一點,這不但因為趙良嗣的本身缺少可以吸引他的力量,更因為女真貴族一般都抱有一種嚴格的等級觀念:在他們心目中,高貴的女真貴族當然應該是大金朝的統治者,大金皇帝手下的第一等子民。受女真統治的渤海人、室韋人、契丹人以及直接臣服於大金皇帝的漢兒可算得是第二等的子民。曾經臣屬於遼的漢兒只好算作第三等子民。何況在第三等子民中間,趙良嗣又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傢伙,一心只想把遼國出賣於宋(如果出賣給金,還可以把他抬高一格,享受王伯龍他們一樣的待遇)。因此對他存在著很深的戒心。但在今天特殊的政治氣氛中,斡離不對趙良嗣也客氣起來,用一種正規化的外交辭令,問大宋皇帝的好,又傳達了大金皇帝的旨意,今日已晚,請宋使們好生休息一宵,明天再議接見事項。

被皇子們渲染得頗有一點大皇帝架勢的完顏阿骨打第二天出人意表地以一種簡單的儀式在他自己行帳外的一塊空地上接見宋朝使節。接見的當時,他正帶著一批子弟、將領在那裡習射。習射是女真人日常的業務訓練,又是愉快的生活享受。皇帝認為有必要讓客人們來分享他們的娛樂,幾句寒暄以後,就讓客人們坐下來參觀,自己揮手示意,繼續進行習射。

這是普通的習射,但也含有競賽和獎懲的性質。射手們挨次走到發射線上,根據自由選擇,分別用騎射和步射兩種形式射完他名分的五支箭。然後走到御座前,接受皇帝的獎勵或懲罰。皇帝有時看看箭鵠那邊報出來的成績,或者根本不理會那一套,只根據自己的判斷分別給予獎、懲。高興地捻捻射手的鬍子,或者扭過他的手腕來捶打他的膀子,這就是皇帝的獎勵。惱怒地掀動他的帽子或者把它擲到地上,這就是皇帝的懲罰。他的獎、懲跟他的一切言行一樣,都是出人意表地以獨特、強烈的個人形式表現出來的。他願意怎麼做就怎麼做,決不受傳統習慣的拘束。他要臣下們無條件地適應他個人的形式,而他自己決不虛心下意地屈從社會的傳統、特別不屈從外來的影響,不喜歡做別人為他規定的事。這就是這個開創一個朝代的雄主完顏阿骨打確實與眾不同的個人特色。

經過皇帝的評價後,射手們還可以領到一份溫柔得多的獎賞,兩名年輕(不一定美貌)的侍女用大馬杓從木桶里舀出酒來勸飲。中鵠一次的,賞酒一杓,多則類推,大公無私。當然在這個圈子裡一次也沒有中鵠的射手是少有的,即使被掀去帽子的人等到皇帝同意他走開時,仍可從侍女手裡領到一杓、兩杓酒,這與其說是獎勵他,還不如說是羞辱他。他舉起酒杯,很快地喝乾,急急忙忙地回到原地去。

成績優秀的——一般是全部中鵠、或者有幾箭射得特別巧妙,被皇帝扯痛了鬍子的射手們還可以受到更大的優待。

在他們飲酒時,有兩名半跪在獸皮毛毯上的侍女彈奏起豎箜篌,幾名舞伎(其中有男的,也有女的)圍成一個栲栳,按照箜篌單調的節拍舞蹈起來。這是一種姿態雄壯的舞蹈,沒有裊娜多姿的身段,沒有敏捷多變的步伐,舞伎們自始至終都在模擬騎射、擊刺、搏殺,馳突的動作,有節奏地齊聲吶喊,好像在戰場上喊殺。在每一次歇拍前,大家都要用力地頓足,用獸皮製成的舞靴頓在硬地上,發出整齊勻稱的「擦……擦」聲。在舞伎中間,有一個突出於眾人的健兒,戴著面具,以雄渾、沉著的動作向前後左右擊刺。當他加緊步伐在俯仰起伏的舞伴中間穿梭往來時,那一股威猛的氣勢好像一艘劈開重重波濤,在驚風駭浪中前進的巨艦。

這一輪短小精悍、富有象徵意義的舞蹈使馬擴不禁想起北齊時期的名將、年輕美貌的蘭陵王高長恭。高長恭臨陣時,唯恐自己的年貌不足以威敵,特製了一副猙獰可怕的銅面具戴上。北邙山一戰,他馳突如飛,打退敵人層層包圍,終於衝到金墉城下,把自己的面具卸下來,與城內的齊軍勝利會合,解了金墉城之圍。紀念高長恭這一個勝利戰役的舞曲《蘭陵王破陣樂》早已在中原失傳,馬擴想像起來,無論音樂,無論舞蹈。都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一輪歌舞過去,又有一個人上來射箭。

這裡共設了兩個箭靶:一個在兩百步開外,平地豎起一塊兩尺見方的厚木板,中間油漆著拳頭大小的紅心。另一個在更遠的一堆沙丘頂上,也豎著同樣的木牌,油漆紅心。前一個箭鵠的木板已經換過幾次,現在木板上仍是箭痕累累,創痍遍體,後一個箭鵠還是完整如新,看來尚未有人問津。

騎兵軍官出身的馬擴,一看就知道要射中前面的一個箭靶,已非易事,他自己的弓力就達不到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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