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七節

李奭與皇后的說話,只有一部分才是他的真心暴露,譬如他說「以陛下納降,作成臣一門的富貴」,這確實透露了他的內心活動,他甚至希望一片痴心愛他的皇后,到了這個關鍵時刻,真會犧牲自己來滿足他的慾望。可是其餘的卻都是虛聲恫嚇的假話。他不但沒有力量控制王城的城守,也沒有力量控制宮廷。他派人去和楊可世接洽投降倒是事實,但兩個使人派出去了都沒有回來,在這刀光斧聲、殺人如麻的亂軍中間,一般說來,這種聯繫都是很難達到目的的,不是使人在見到楊可世以前已被殺死,就是他根本沒有勇氣去找楊可世,趁亂中溜掉了。因此李奭說,「臣已與楊可世約定保得陛下一條性命」,也無非是欺人自欺的假話。

一個多情善感的貴婦人在自己心目中模擬一個情人的形象時,總是根據自己的意願、想像,主觀地把他「創作」出來,而不是根據他的實體如實地把他反映出來。因此她的模擬,大部分是不可置信的,有時與真實情況大相徑庭,甚至是截然相反的。李奭的為人既非如她所想像那樣是個撒痴撒嬌的小情郎,更不是如她所希望那樣的是個聰明機伶、踏著尾巴頭會動的精靈鬼。事實上李奭是個為了追求富貴,任何時候都不顧惜名分,不怕採用任何手段、極端自私、極端卑鄙、魯莽絕滅的冒失鬼。

有兩種壞人,相應地也有兩種騎牆派。一種是膽小精細的騎牆派,他爬上牆頭後,要動動腦筋,看清楚了哪一邊是綠莎如茵的軟草地,哪一邊是黑洞洞的萬丈深潭。要拿穩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安全性,才敢慢慢地爬下牆頭來。另一種是大膽魯莽的騎牆派,他只要看到風頭初轉,就閉上眼睛,不顧死活,跳下去了再說。李奭顯然是屬於後一種。他一聽說宋軍入城的消息。斷定大勢已去,仗著曾與趙良嗣、馬擴有些瓜葛,就冒冒失失地行動起來。他的主要本錢是三百名侍衛,他的唯一的法寶就是打開密室的一把鑰匙,他有把握在這個時候一定能在密室里找到皇后。果然皇后劫到手,他認為大功已經告成,急急忙忙就從後苑的側門裡奔出來。

在後門口,他也作了一些布置,讓他父親李處溫帶些家丁家將前來接應他。可是李處溫的這支人馬在李奭奔出苑門以前就像影子般地消滅了。他們沒有一個人能夠逃脫在一場突然襲擊中被圍殲的命運,在被圍殲以前,也沒有一個人來得及奔進甬道來通風報信。

現在有一支整整齊齊的契丹大軍布防在苑牆四周的重要出口處所。它的主力在殲滅李處溫的人馬後,就駐屯在後苑側門口,好整以暇地等候皇后和李奭的一行人從裡面奔出來。

這時天色猶未大明,蕭皇后雖然在素車中被遮蔽了耳目,透過幾重惟布,還是穩約地看到外面火把齊明,人馬攢動,聽到一陣喊殺聲起,鼓聲大作。這場攔截戰顯然出於李奭一行人的意料之外。蕭皇后只感覺到她的坐車猝然停下,差點把她從車座上揪下來。她清楚地聽見李奭發令道:「快退回宮內去。」但是這道命令已經來不及被執行了,在宮門口就響起一場白刀戰。

這時蕭皇后在車中驚慌萬分。她不能從喊殺聲中分辨出這廝殺的對方是誰,也無從判斷這場對殺對她有利還是不利?她恐懼地想到在混戰中,她可能被雙方的亂軍所殺,或者是另一方面的人把她從李奭手裡奪過去獻給宋軍,或者這廝殺的對方就是已經殺入王城的宋軍。他們不容李奭投降,就把他俘殺了。她還沒有從恐怖中清醒過來,就有人把帷布拉開了,一個胄甲之士,亮著血跡未乾的刀子,直趨車前,用契丹話清楚地奏道:

「臣耶律大石救駕來晚,致使逆賊猖獗,陰謀險些得逞,驚動了聖駕,臣罪實深。」他恭敬地、然而也並非不帶一點諷刺的味道,指著地下一大堆躺著的屍體,痛快地說,「幸喜臣已手刃老賊,小賊也已伏誅。內奸已除,大局粗定,如今城守堪虞,請陛下作速回宮去主持大計。」

在數不清的明晃晃的火光照耀下,這個走過來微微有點踅腳,卻有著泰山般安穩的甲胄之士不是大石林牙是誰?皇后拭一拭眼睛再把他認清一下,他已經略移兜鍪,把面目清楚地露出來。這炯炯地睜著一雙略微帶點淡綠色、似乎深沉得要把人們的心臟肝腑都看透的深目,這威嚴地豎起來的劍眉,這一道正直無邪的鼻樑,這有力地擺動著的指揮若定的手,這清楚地用契丹話向她奏對的將軍不是大石林牙是誰?

大石林牙是奉了她的手令被囚禁起來的,現在血淋淋地躺在血泊中的兩具屍體就是使她把他囚禁起來的原因。正在關鍵時刻,他們出賣了她,而這個大石林牙卻像飛將軍自天而降突然出現在這裡保她的駕,這些情況真是太複雜了,叫她暈頭轉向,但她已經沒有功夫去弄清楚這些曲折的經過。一看見大石林牙,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自覺地把貂裘掖上一把,把領扣再扣緊一擋,免得露出脖子和底下的衷衣。一個婦女對於她所尊敬而又有點畏懼的人,首先考慮到的就是唯恐在他面前失儀,而她現在的這身衣著,分明是不大見得人面的。

然後她鎮靜一下,想想他是怎麼來的,她自己應該怎樣做?

她想到大石林牙曾經擁戴過她的丈夫和她本人,態度是明朗的,後來又曾反對過她,公開地表示要除去她身邊的「佞幸」,傑度也是毫不含糊的。對於他的光明磊落的態度,她卻報之以陰謀詭計,玩弄手段,把他軟禁起來,要挾他「捐棄成見,共謀國是」。他們兩人間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憶。但是現在血淋淋的事實終於使她清醒了,危機方臨,忠佞立分。她一貫相信、大力包庇、痴心迷戀的恰恰就是要出賣她的國家和她本人的人,而她打擊的,恰恰就是她的保衛者,這是最明顯不過的事實了。現在她也毫不懷疑,為了大局,他決不會懷念舊惡,棄她而去。當她決心要抵抗宋軍的時候,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賴、唯一可以與之合作的人,無論在道義上、能力上、威信上都是如此。

為此,她流下了悔悟和感激的眼淚。

耶律大石是屬於選定了自己的目標就決不回頭的那種人物。看到時局動蕩,國勢凌替,他決定把自己的生命貢獻給一個理想,那就是要保衛、延續和再生這個國家。他的毅力、他的威望、他的能量都使得這個理想有實現的可能。即使在他被囚禁的時期,他也仍然是、甚至更加是契丹人和一部分奚人心目中崇拜的民族英雄,是國家的支柱,是可以把他們團結起來的唯一的中心力量。蕭皇后竭力要貶低他,提高李處溫,想入非非地製造了許多謠言,可是沒有什麼人認真地相信它們。她的這種一面撳、一面抬、一面多方打擊、一面揠苗助長的辦法,結果反而使耶律大石的聲譽更加隆然了。客觀的效果,常會走到統治者主觀願望的反面。

當楊可世的大軍奪門而入外城,到處摘殺契丹人的消息傳開以後,耶律大石的舊部潮水般地湧入他的私邸,要求他出來主持軍事,力拯危亡,連得受命監護他的蕭斡里剌等人也毫不猶豫地參加進他的隊伍。在這間不容髮的關鍵時刻中,他的作用就是使得這些已被渙散的力量,很快地凝結起來,迅速形成一個以他為中心的抵抗勢力。

他在這緊急關頭需要他去做些什麼。他把部下組織起來,匆忙部署一下。他的兩個兒子耶律思軫、耶律懷沙率領一部分戰士被派到外城的中心處去進行巷戰。這時楊可世的指揮部已設在憫忠寺,耶律思軫、耶律懷沙接受的任務是主動向憫忠寺方向出擊,然後扼守住通往王城的幾條通道,步步為營,節節死守,阻滯宋軍的前進,以血肉之軀換取時間來做好王城守御的準備工作。同時也可救出一部分正在受屠戮的契丹人、奚人,掩護他們撤退到王城,以增厚防守力量。嚴厲的父親給兒子們的指示是只許死成國殤,不許生為逃兵。這一對正在弱冠上下年紀的兒子噙著滿腔家國之淚,訣別過父親,馳往戰地去了。這裡耶律大石留下蕭斡里剌,帶著他的令旗,前去接管王城的防守權。自己帶著一部分人馬,徑奔皇宮而來。有人把宮廷侍衛的異動的消息報告給他,這沒有出乎他的意外。他早已知道後苑裡的那條秘密甬道以及在那裡發生的「雜事秘辛」。果然他的大軍一到就殲滅了這一小撮叛逆,並且救了皇后的駕。

如果蕭皇后已經完全相信大石林牙對她個人的忠誠,耶律大石倒還要考察一下這個「忒里蹇」是否對她的國家忠誠?他要弄清楚從後門私奔出來的皇后是自願去投敵,還是受到挾持,被迫出來?這是個關鍵性的問題,將決定他對待皇后的態度,決定由皇后還是由他自己直接來主持城防大計。

皇后已經流出了感激和悔悟的眼淚,可是,「忒里蹇」的眼淚是輕賤的,不足代表她的心聲。據說在決定降宋的御前會議中,她也曾號淘大哭過。既然有過一次出賣宗社的記錄,難保她不會舊戲重演。耶律大石是個實事求是的人,不肯輕易相信柔情。

蕭皇后果然是聰明、能幹的,她一猜就猜到大石林牙的心事,猜到自己正在受他的考察。她立刻採取最最堅決的行動,表示要抗戰到底,與宋寇誓不兩立的決心,用以解除所有在場者心裡的疑團。雖然她的堅決行動,還是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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