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四節

好像一根繃緊得太長久的弦線,如果不是一下子綳斷了,就會失去彈性,慢慢地鬆弛下來。殘遼政權中大部分統治階級的心理狀態就是這樣。經過十年來遼、金之間的血戰(那是一系列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的激戰)以及這一、二年來風雨飄搖的動蕩形勢(那是數度使他們瀕於亡國邊緣結果又奇蹟般地把他們保存下來的動蕩形勢),特別是經過這幾個月以來決定歸降宋朝以後,又發動了一次大戰打敗宋軍,勝利了又把大軍撤退以縮短防線的微妙局面以後,他們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培養成一種安之若泰的心理,並沒有那麼緊張、恐懼、惶惶不可終日,也不是上下一致,發奮圖強,力挽狂瀾,反而是樂天知命,變得相當安定和輕鬆了。他們既沒有把劉延慶的十萬大軍壓蘆溝河而陣,直薄京師的處境看成為不得了的大事情,更不會覺察到北宋軍已經在發動一場將在幾天內就可以決定他們國家命運的奇襲戰,而加以預防、反擊。

總而言之,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處在一種麻木不仁的心理狀態中。這是持續得太久長的緊張和恐懼心理造成的後果。

目前遼政權的中心人物是蕭皇后——她的閨名為普賢女,成年後嫁了已被封為國王的耶律淳,她受冊封為德妃。隨著耶律淳晉級為皇帝,她也晉級為皇后。耶律淳逝世後,她改元稱制,已成為事實的女皇帝,但在稱呼上仍保持皇后的稱號。如果單從表面上看來,在決定她國家命運的前夕,十月廿三這一天,她也和平常一樣安閑地處理政務,和平常一樣安閑地與大臣們籌商禦敵之計,只有一點兒區別,就是在當天傍晚,她發出了明晨要到蘆溝河前線去御駕親征的命令。攝政的皇太后御駕親征,是遼的傳統。當年澶淵之役,景宗睿智皇后蕭燕就帶著小皇帝聖宗御駕親征,幾番衝鋒陷陣,最後定下和約,被傳為一時盛事。如今蕭皇后以祖宗為法,也要發動一次親征。對於她,好奇和炫耀的成分多於悲壯的成分。因此,即使下了這樣一道不尋常的命令後,她的態度還是像往常一樣端莊矜重,從容不迫,有著充分的自信,絲毫不顯得慌張失措。

難道以聰明、能幹、見事明白著稱的蕭皇后沒有看出危機已迫在眉睫之間?不錯,她確實是聰明、能幹、見事明白的,否則她怎能從一個普通的貴族婦女一躍而居皇后之位?她的這個皇后並非依靠丈夫之力,而是丈夫依靠她微妙、靈活的手腕,才使丈夫坐上皇帝的寶座的。她確實是聰明、能幹、見事明白的。可是聰明人有時也會幹蠢事,他們總是相信自己能夠掌握局面、控制局面,主觀上自信可以避免危機的發生,客觀上卻常用一雙自作聰明的手親自鑄造了危機,成為自己的掘墓人而不自覺。

在人類歷史中曾有屢見不鮮的例子表明以聰明、能幹為其特點的典型人物總是得到了很多、失敗於一夕,在非決定性的事務上積累了很多便宜,在決定性的事務上一敗塗地。除了思想麻痹是造成失敗的重要原因外,還有種種其他的原因。

蕭皇后一生複雜的經歷,正好說明她是屬於上述的一種典型。

蕭皇后出身在一個中上級的奚貴族家庭,她攀上了一門好親。自從與耶律淳結婚的第一天開始,她就理所當然地進入遼的最高統治層,並且開始了一帆風順的政治和交際生活。她一貫地運用不露聲色、不著痕迹的巧妙手段,協調各方面的人事關係,博得從天祚帝以次的契丹、奚貴族以及漢兒的高級南面官等一致的好評。一般說來在男性中間普遍獲得好評的婦女,未必能在同性中間獲得同樣的聲譽。異性相吸、同性相斥,這一條物理規律也適用於人事,但她卻與眾不同地能夠使同階層的婦女們也對她發生好感。這是因為她運用了另一條物理規律:減少摩擦面就能加速事物運動推進的速度,這一條物理規律似乎也適用於人事。從兩性之間得到的好聲譽給她帶來了實際的好處。她使得老拙無能的丈夫突出於所有的宗室之上,高踞貴族的首席,後來又使他成為皇帝。其實以「親」、以「尊」、以「能」這幾項標準來看,他都輪不到皇帝的座位。很顯然,這是靠賢內助替他鋪平了道路。後來她又使脾氣急躁、有勇無謀的哥哥蕭干超出於實力派的耶律大石以上,封為四軍大王,統帥全國的軍隊。又使得資格比較後進的南面官漢兒李處溫突出於老資格的左企弓、虞仲文之上,雄踞首台之職。在文武兩方面,她都能左右逢源。當丈夫病危之際,她已經在事實上代替丈夫日理萬機。丈夫逝世以後,無子可傳,在名義上,她也取得攝政的地位,改元稱制。這個位置對於她正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用不著花多少氣力,製造什麼輿論,自然而然地就落到她身上來了。

現在她面臨著北宋軍隊的進攻;面臨著境內漢兒、甚至還有契丹人、奚人、室韋人、渤海人等參加在內的武裝反抗,面臨著奚、契丹兩大族貴族之間的矛盾等麻煩事情。這一切都難不倒她。她抱著充分的自信坐上了寶座,似乎已經胸有成竹地著手去解決這些難題,相信一定能夠妥善地解決它們,如果沒有這一股氣凌山河的氣概,她就沒有勇氣登上這個寶座了。

可是她畢竟碰上了一件以她的聰明、能幹也無法解決的難題。她導演不好《將相和》這出在現實政治舞台上演出的戲。她沒法在耶律大石與李處溫的矛盾中間想出一項妥善的、可以兩面擺平的好辦法。形勢逼得她非要在兩者之間有所取捨不可。

耶律大石和李處溫兩人並無個人恩怨,李處溫十分明白他以一個漢兒南面官的身分要保牢首相的位置,一方面固然需要皇后的撐腰,一方面也要得到軍方實力派耶律大石的支持。他也明白蕭干雖然號稱四軍大王,實際的靈魂掌握在耶律大石手裡,何況蕭干對自己也沒有好感。因此他對待耶律大石的態度多少有點巴結、討好的意味。從耶律大石一面來說,過去他固然瞧不起漢兒的南面官李處溫,但是瞧不起的程度也沒有超過左企弓等其他的漢兒。李處溫身為首台,為顧全大局計,見了面也不免要點點頭,敷衍兩句。自從發現了趙良嗣的來信,特別發現了他和馬擴的勾結,危及宗社以後,這才形成不兩立之勢。他決心要誅滅李處溫、李奭父子倆以安社稷。這個決心早向蕭干披露過,得到蕭乾的同意。不幸蕭干在皇后面前漏了風聲,皇后一聽到消息,不禁大驚失色,她堅決地制止他們的行動,並想採取措施,把事情緩和下來,消彌於無形。

皇后起先是親自出面替李處溫解釋,說他「矢忠為國,一心無二,朕知之甚深,林牙休中了宋人的反間之計」。後來索性加封李處溫為蕃、漢馬步兵都元帥,讓他插手到軍隊中來,在名義上,蕭乾和耶律大石都要受他的節制,使耶律大石有所顧忌,不敢貿然下手。這兩個步驟都未能奏效,耶律大石還是揚言要盡誅逆賊,這迫使她不得不採取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耶律大石軟禁起來,以保全李處溫父子的政冶地位和身家財產。

蕭皇后明知道耶津大石是國家的柱石,是真正的舉足輕重的人物,把他軟禁起來,其直接引起的後果就是全體契丹貴族和契丹軍隊的解體,進一步就是整個政權的解體。以蕭皇后一向的聰明能幹、見事明白,她不是看不到這些明顯的後果。何況採取這樣激烈的步驟,與她一貫奉行的生活信條——不要增加摩擦面也是不相符合的。她主觀上決不願意發生這種事故,可是她不能不這樣做,因為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在解決這一難題的過程中,她果然是匠心獨運,機巧百出,極盡聰明能幹之能事。要把英鷙絕倫,手中又握著十萬大軍的耶律大石扣留、看管起來,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除了她,沒有第二個人敢於這祥做。她正是利用了這種大家都認為不可能的想法,才動了他的手,並獲得成功。這說明事情關涉到她的切身利害,她不缺乏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惜把國家和宗社的命運孤注一擲的勇氣。

她首先挑動了哥哥蕭干由於不是由他指揮全軍、卻是乖乖地自動把指揮權讓給耶律大石,因而使耶律大石獲得戰勝者的全部榮譽而產生的嫉妒性,破壞了兩人的友誼。然後,她又在有意無意中擴大了蕭干在處理常勝軍的問題上對耶律大石產生的反感。她的挑撥十分巧妙,不露痕迹。有時在言談之間,她雖然也以耶律大石的功高震主、咄咄逼人為憂,但也故意嚴厲地批評了哥哥處理問題不當,這樣就使蕭幹完全居於與耶律大石相敵對的地位,拆開了他們的兩搭擋,她就有機會為李處溫緩頰。

然後她又充分利用了耶律大石過於自信的弱點——耶律大石也像所有的人一樣相信自己在國內所居舉足輕重的地位,即使與皇后、四軍有這樣那樣的矛盾,但從全局考慮,他們決不敢動他的手。耶律大石確是過於自信了,過於疏他了,皇后就是利用他這個弱點,命令蕭乾的副手蕭斡里剌帶了一批人把耶律大石扣留起來,看管在自己的私邸里。然後宣稱大石林牙因病告休在家,暫時不得出來處理軍務,所有契丹全軍,權由蕃漢馬步都元帥李處溫兼管。

拘留了耶律大石以後,蕭皇后又完全出人意外地駕幸耶律大石私邸去「慰問」他。這座元戎府已經變成拘禁囚犯的臨時看守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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