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節

但是要不認真地對待童貫的話就會上大當。到了九月初,朝廷果然特派欽差齎來御筆,委趙良嗣為國信使,特擢馬擴為國信副使(馬擴還是第一次被抬舉到這樣高的地位),取道代州,前去奉聖州,就近與金主協議合取燕京事項,不得有誤。

自己躲在陰暗角落裡出鬼主意,還說什麼「不必如此認真」,事實上卻早已奏准朝廷,以官家名義,強人去做他們不願做的事情。御筆就是童貫的萬應膏藥。事情做得順手,都是他的功勞,萬一出了漏子,官家就成為他的擋箭牌,這些都是童貫一貫的伎倆。當初對付种師道如此,如今要對付一個小小的馬擴,他用的也是這一手。對此,馬擴雖然十分憤慨,卻也沒有出乎意外。意外的是這次派來頒發聖旨的欽差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密友劉錡,這倒真是想不到的事情。

傳達了聖旨,劉錡把馬擴拉到下處,詳細地告訴他其間的曲折經過。

原來那天爭論以後,馬擴也料定童貫會奏准朝廷,強迫他出使。為了先發制人,馬擴寫了一個條陳,剴切明白地捐出:若使女真入關,後必輕侮我朝,為患甚大。他列舉了不使女真入關,其利有五,使之入關,其害有九。他不但反對邀請女真進兵居庸關,還積極地主張我軍應立即進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燕京城,以防金人背約,遣兵入關,著了我的先鞭,貽後來無窮之禍。然後他分析形勢道:遼軍一戰得利後,反而全師撤退,其故有三:一來因耶律淳之歿,國有內難,回師以固其根本;二來防常勝軍異動,以重兵鎮懾;三來對付西山各路義軍的掣肘。近來打聽得義軍張關羽所部曾在京西出擊一次,契丹軍吃了大虧,耶律大石奔命不遑(這時馬擴還不知道有關耶律大石的確訊,只能如此推測)。他料定我一敗之後,不敢再出,我偏要利用他們的內難,出其不意,飆發電舉,這不但是形勢上的需要,而且也有事實上的可能。我軍千萬不要磋砣泄杳,再喪失這個大好機會。

為了要使這份條陳能直達御座之前,真正發生作用,馬擴把它寄給劉錡。劉錡不敢怠慢,立刻進呈御覽。碰巧那天官家的心情十分舒暢,他當場就朗誦了兩遍,玉音琅然地擊節稱讚道:「偉論,偉論!」

可是事情也不是那麼簡單,官家一時興之所至的稱讚,並不意味著他能夠全部接受馬擴的意見。事實上童貫的奏疏早已先他的條陳而達御前,官家先已入了童貫之見,認為趙良嗣的計畫值得一試,現在又覺得馬擴的條陳也很有道理。他沉吟片刻,就作出決定,把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調和折衷起來。他對劉錡說:

「朕看趙良嗣、馬擴二人之計,都可行得通。朕意即派他兩個到奉聖州去見金主。一面煩卿到前線去參贊戎機,協助劉延慶籌商進兵燕京之計。如遼果有內難,我軍事得利,取得燕京。他兩個去了就以祝賀為名,兼商善後大計,不必再提借兵取燕的話。萬一前線軍事邂逅不如人意,自不得不假助他力,與我合取燕京。聯此番特擢馬擴為國信副使,增重其事杈,諸事他都可與趙良嗣權衡商酌,臨機應變,總以取得燕京為第一要旨。卿到軍前,可與馬擴委曲說明,並道朕對他倚重之意。朕的手旨,也煩卿一併齎去了。」

其實官家的意思,也還和童貫一樣,要不惜任何代價拿下燕京城,否則上無以對祖宗之靈,下無以塞朝議之口。至於用誰的力量拿到它,倒還是次要的問題。他雖然兩用馬擴、趙良嗣之計,在內心中毋寧認為行馬擴之計,要擔一點風險,還不如行趙良嗣之計,直截了當就可取得燕京。化一點金帛,對他是無所謂的事情。因此,在兩者之間,他是有所側重的。這一點劉錡心裡很清楚。手旨中的要點,是要馬擴等克日前往奉聖州。馬擴可以違抗劉延慶、違抗童貫的命令,卻不可能違抗聖旨。既然聖旨中明確地規定了任務、行程,到了此時,馬擴縱使再有一百個「有利」,二百個「不利」,也無處去說了。他只得怏怏然溢於言詞之表地告辭了劉錡,與趙良嗣一起動身,取道河東邊線的代州前往奉聖州去。

能夠作為自己的主人的人,一般都在干著與本身願望相符合的事,有時迫於環境,雖也會去做一些相反的事,但只限於特定的場合。馬擴曾經多次出使遼、金,每一次都認為自己要去完成的任務有益於國家,也符合他本人的意願。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確地意識到他這次出使要去執行的是別人強加於他,與他本身意願絕對相違反的任務。換句話說,他此行要去執行的任務,完成得越符合上面的要求,就越加給朝廷帶來嚴重的災禍。但是這個朝廷的主人——官家,不會因他這樣忠心耿耿而感謝他的,因為他與官家之間隔開的層次實在太多了。高高在上的官家怎麼可能清楚地了解一個沉在低層的微末武弁的一切想法呢?官家既然稱讚他的條陳為「偉論」,又怎麼可能忽略了他雜陳中最主要的一點,反而派他到金邦去執行一項他最反對的任務?

官家確實不可能了解馬擴的觀點。在官家的想法,還認為「兩用其計」是滿足了馬擴一半的願望,而特擢他為國信副使,又滿足了他另外的一半。過去馬擴只以隨員的身份跟隨父親出使金邦,沒有正式名分,現在他作為龍圖閣學士趙良嗣的副手出使,他的名字、官銜都要載在國書上,這就大大提高他的政治地位和發言權。他應當為了這兩個一半拼成的完全的滿足,為了官家對他沛施鴻恩而高高興興地前去奉聖州「履新」才是。

官家理解的馬擴只不過是這樣的一個馬擴,好像他理解其他在官場的梯階上一直向上爬的千千萬萬名官員們一樣。

馬擴的條陳寫得如此明白,又經過官家信任的可以在他面前說話的劉錡在其間疏通,不料得到的結果還是與他的本意大相徑庭。他不由得第一次想到童貫之所以如此「得君」,所以能夠隨心所欲地取得官家的御筆,這是由於童貫與官家之間的想法大致相同,而他本人與官家的想法卻是很不相同的緣故。

這時,馬擴第一次想到他本人與官家之間的關係。

對於他,官家本來是高不可攀的,但他過去從未想到過這一層,這因為他一向崇拜官家是天縱聰明、洞燭一切的,而他自己過去干過的,現在正在乾的和將來準備去乾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官家的利益,他與官家之間根本不存在扦格鑿枘的可能性。過去事情也有辦得不順手的時候,那都是王黼、童貫一干人在中間上下其手、為禍作祟的緣故,與官家無涉。至於政宣時期許多荒謬的陋政,也由於同樣原因造成,與官家無涉。這一次,他和官家的距離驟然縮短了,官家欣賞他的才能,在御筆中親自寫了「特擢馬擴為國信副使」幾個字,還囑劉錡轉言對他倚任之意,他倒反感到自己與官家之間的關係更加疏遠了。正是這個天縱聰明、洞燭一切的官家為他的「事業」帶來了許多礙手礙腳。如果官家真是聰明睿智,洞燭一切的,為什麼竟能接受童貫這樣一個明顯的荒謬絕倫的建議,要求金軍入關,拿下燕京城,好像過去下令全軍不得渡河挑釁一樣?難道官家就沒有想到這樣做的後果是給他的朝廷和他本人帶來無窮之禍嗎?

這個「為什麼」忽然好像一顆種籽植進馬擴心裡。從此,馬擴常常要想到一些他的能力暫時還無法解答的問題來苦惱自己。

馬擴把希望寄託于軍事的進展。官家讓劉錡來前線參贊戎務是目前唯一差強人意的措施。他出發前,把軍隊萎靡不振的情況與劉錡談了兩次。軍方的情況雖然複雜,但他深信劉錡之來到可以起協和諸將、團結戰友共同赴敵的積極作用。在軍事上,主要是人事問題,西軍將領一般都願為國馳驅,只要訂製出明確的軍事目標和計畫,穩定了他們的情結,撫慰了他們的不平之氣,軍事前途就樂觀了。

因為官家御筆中有「臨機應變」四個字,馬擴抓住了這一句,(有時候,他自己也要以御筆為工具與別人鬥爭)就有理由與趙良嗣力爭。在出發前幫助劉錡做了一些工作,出發後又在代州淹留了八、九天,直到他們聽到一些令人鼓舞的消息以後,才正式成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