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一節

雖然朝廷明令伐遼戰爭還要繼續下去,但是前線仍然籠罩在戰敗的悲觀氣氛之下,絲毫看不出有一番重振旗鼓的新氣象。

撤銷了种師道都統制職務的同時,大權獨攬的童貫乘機撤銷統帥部的編製。統帥部中有一部分可以為他所用的人,都歸併到宣撫司編製中去。西軍化整為零,分別駐守在雄州、霸州、安肅軍、廣信軍及其附近或稍後一帶,由各該管區域的將領負責防守,全軍實際上已沒有一個頭兒,一切都要聽宣撫使的指揮。

宣撫使司的本身為安全計,在勝捷軍和童貫自己從東京帶來的禁軍的保護下,撤至河間府。東京帶來的這支禁軍現在特從殿前司調來高俅的副手何灌統率。這支軍隊未經一戰,只隨著童貫逃跑兩次,官兵的員額就減少了一半,比戰敗的西軍官兵損失的比例還要大得多。童貫明知道它無用,打不了仗,只好擺在身邊壯壯自己的聲勢。

宣撫司僚屬們由於种師道的撤職,總算在筆墨官司上替主子立了一功,再加上繼續伐遼,仍有油水可撈,現在又圍繞在童貫左右,並且把他抓得更緊了。但河問府也不算是安全區域,他們還是惶惶不可終日,繼續隨時整好行裝、打好鋪蓋,以便隨時準備往更安全的後方逃跑。雄州城下戰敗的回憶好像魔鬼的影子緊緊追趕在他們的腳後跟,緊緊纏住他們的心頭。

沒想到消息傳來,遼軍從最前線的對峙中撤走了,撤退到五月二十九日戰後的陣地,後來又撤到五月二十六日戰後的陣地。宣撫司僚屬們還不敢相信這天大的喜訊是事實,派出多起探馬前去打聽,得到的結果全是如此,於是又議論紛紛起來,然後得出共同的結論:這是耶律大石誘兵之計。耶律大石用兵如神,千萬不可派兵前進,中了他的圈套。經過前線幾次潰敗,他們的確都嚇破了膽,不敢作出比這更大膽些的推論。

從六月底到七月初的幾天中,遼軍調動頻繁,有時虛張聲勢地竄入前線佯攻一番,又迅速向後撤。據探馬續報,不但白溝河以南的遼軍已全部撤清,河北的遼軍也是稀稀朗朗的,比決戰前夕的兵力大大減削了。

在戰勝以後,遼軍不但不對敗敵加以追擊、壓迫,鞏固新占的陣地,反而步步後撒,這確是一個值得人們深思的問題。

馬擴想起耶律大石曾經說過一旦前線穩定,就要回燕京去的話。當時為了「前線穩定」四個字,還跟他爭執過一陣。現在就耶律大石的立場來說,確是前線穩定了。但他回燕京去的目的無非要解決李處溫等一批文官,這是輕而易舉的事,即使要對付李奭帶領的幾百名侍衛(那是他們手裡擁有的唯一兵力),也只要些許兵力足以了事,何必全師撤退?否則就是遼軍統帥部已下定最大的決心,移師北上,準備出居庸關外,跟雲中的金軍決一死戰,這是全盛的遼在十年中沒有能夠做得到的事情。現在憑著殘遼這點有限的兵力,要採取這樣危險的戰略步驟,簡直是不可想像的,除非他們發現金軍已有移師南下的跡象,被迫北上應戰。但是宣撫司並沒有打聽到這方面的消息。另外一種最樂觀的想法是,遼軍後方的義師風起雲湧,已經威脅到他們心膂頭目之地,迫使耶律大石不得不回師應付。但即使這樣,也用不著全軍撤退。耶律大石難道不怕宋軍重新部署,跟踵進軍,與義軍形成夾攻之勢,使自己處於進退失據的被動地位嗎?

除了這幾種不大可能的解釋以外,馬擴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釋,兀自在心中狐疑不定。

在炎熱乾燥的七月中,一天下午,有個穿著得好像小商販的河北老鄉,熱汗直淌地尋到宣撫司來找馬宣贊。雖然經過煞費苦心的偽裝,戲劇化地改變了自己的形象和身分,馬擴還是一眼就認出他,把他帶到下處,親切地招呼他道:

「六叔,你可是給俺帶來了趙傑大哥的消息?」

由於被馬擴立刻識破真相,破壞了他事前預期的戲劇性的效果,不無有點掃興。但他立刻恢複到應有的嚴肅和神秘的態度。這是一個在他一生中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被派來執行重要使命,而他自己又充分認識到這項使命的重要性質的人所應有的態度。

「俺沒碰到表侄。前些日子,他託人帶信來,說跟一個姓沙的兄弟進山去了。」

「六叔聽說他們進山去了,這傳話的人可靠得住?」

「靠得住。俺那裡的人都是有一句,說一句,決不會以訛傳訛。」

只要聽到他這一句,馬擴就放下了心,然後看見他的表情驟然緊張起來,一本正經地說:

「俺此來不是為的表侄之事,乃是奉了五哥之令,」他特彆強調五哥的稱呼,以表示五哥的重要性,「有要公前來與宣贊接洽,還許要去見見宣撫,這裡說話可方便?」

他是趙傑的表叔甄六臣,他的五哥就是常勝軍的統將之一甄五臣。既然他作為五哥的代表,冒險渡河前來接洽要公,其重要性和機密性當然是不言可喻的。

馬擴告訴他這裡是自己的私房,決沒有人來干擾他們。甄六臣還是不放心地東張西望一番,百分之百地確定了屬垣無耳,這才鄭重其事地把他帶來的消息和任務告訴馬擴。

他帶來的第一個驚人的消息是,燕王耶律淳久病不愈,加上馬擴使燕降諭,使他驚懼不已,已於六月二十四日病逝。根據甄六臣口述,耶律淳死後,蕭乾和耶律大石帶著大部分奚、契丹軍遄返燕京,擁立蕭皇后為女主。為了防止人心浮動和宋軍的反攻,蕭皇后雖已改元稱制,對外仍嚴加保密。事情已過去十多天,宣撫司對此還是一無所聞,充分說明遼政府對此保密的程度以及宋朝宣撫司諜報工作的無能。

經過這次突然的變化後,由漢兒組成的常勝軍的地位變得更為重要也更加危險了。耶律大石認為它患在肘腋,力主乘大軍雲集在易州、涿州一帶的機會乘勢把它消滅掉,以免後患。事實上他已經暗暗地調兵遣將,定下一舉殲滅之計。但是曾經統帶過常勝軍的蕭干這時秉承皇后的旨意,力圖要保全它,並把它完全抓到自己的手裡來,以便在實力上保持與耶律大石相平衡的地位,制止了耶律大石的軍事行動。他們兩人之間出現了在重大問題決策上的第一次分歧。

常勝軍擁有上萬名鐵騎的實力,它的統帥郭藥師是個頭腦冷靜、機詐百出的軍事野心家。無論要幹掉它、或者把它的指揮權全部抓過來,都不是輕易可以做到的事情。郭藥師充分利用時機,利用蕭乾和耶律大石的矛盾,他下令縮短防線,把全軍集中到涿州來,以防耶律大石的突然襲擊。對前線撤下來的契丹大部隊採取嚴密警戒的態度,不讓他們靠攏。對蕭干則是虛與委蛇、待機而動。他幾次單騎跑到蕭乾的營帳里,一再對他表示矢忠效順,誓死無二,讓他完全放下心來。卻遲遲不接受進山去剿滅義軍的命令,仍然是一套老的辦法。

這種在矛盾的夾縫中尋找生機的辦法,顯然不可能持久。他們必須另找生路。

甄六臣帶來的第二個驚人消息是:鑒於形勢的嚴重性,甄五臣和常勝軍的其他幾個高級將領交換過意見,準備投降南朝。只等宋軍再次向遼軍發動攻勢,他們就力促郭藥師率領全軍在涿州反正。甄五臣代表五個統將,就這個問題向郭藥師透露過,郭藥師表示了默認的態度。

這兩個消息的重要性果然是無與倫比的,馬擴立刻把甄六臣帶去見了童貫。童貫絕處逢生,在無可奈何的處境中,忽然產生了活機,立刻據情轉奏官家。官家准奏,於是第二次伐遼戰爭又開始了。

但是進行戰爭準備的第一步就是令人沮喪的。

既然要作戰,就得恢複統帥部的編製,任命都統制。眾望所歸的种師中沒有被任命為都統制,反而調到後方去當一名無足輕重的防將。朝廷決心要利用這個機會,把幾十年來種氏在西軍中樹立起來的威信和影響連根拔除,這真找到一個絕好的時機了。為大家鄙視、連他本人也沒有預想到的劉延慶被任命為都統制,何灌被任命為副都統制。何灌原來也是西軍舊人,後來調到東京去當高俅的副手,在西軍將校的心目中,這個何灌早已成為朝廷化了的權門依傍者,這種人在軍事上不可能再起什麼實際的作用(後來他很快就被調到東京去)。人們從這兩道新的任命中就可以預卜到戰爭的黯淡前途。

七月餘下來的幾天和整個八月份都在令人氣悶的沉默中度過去,沒有看到宣撫司採取什麼積極的措施,也感覺不到在前線應當感覺到的緊張氣氛。

在這段時間中宣撫司唯一的新措施就是派劉鞈到真定府去接收早在第一次伐遼戰爭開始前就由他在那裡經手招募的新兵。這支新兵經過幾個月的訓練,就能擊刺騎射,可供前線調撥。另一名幕僚孫渥被派到太原府去協助知府張孝純募兵,並商量把河東路部分兵員向前方輸送的工作。張孝純身為地方大員,素來又有知兵之稱,童貫不得不跟他客氣一點,讓孫渥去當他的助手。

戰爭是一種消耗的事業,從長遠來看,兵源必須補充,這倒未可厚非。但是無論真定募兵,還是太原徵兵,為數都極為有限。現在要緊做的工作很多,特別是經過一戰潰敗,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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