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第一節

自從送走馬擴以後,嚲娘越發消瘦了,越發沉默了。她的澄澈、發光的大眸子里出現了一種由悲哀、驚惶、焦急和期待等情結混合組織起來的複雜表情,這表情曾經在她父親病危時期出現過,現在再一次在送走丈夫以後出現。她可以一連半個時辰、甚至幾個時辰地浸沉在這個表情的複合體中。帶著這種表情沉思是一個精神的犄角,她真願意成天地躲進那個角落中去,如果沒有受到其他事務干擾的話。只有被人注意到、被人問話、被人打斷她的思潮的時候,她才會忙亂地從那個角落裡走出來,給人一個帶著歉意和懺悔的凄涼的微笑,好像她做了什麼對不起人的錯事一樣。

在那個社會裡,婦女沒有公開表示想念丈夫的自由,雖然她周圍的人都很愛護她,並不因此對她有所不滿,她自己卻意識到這一點。

比別人更多注意她的劉錡娘子注意到即使躲進那個犄角里,也不能使她的心情舒暢些。劉錡娘子注意到,自從那一天開始,嚲娘無論在沉默中、悲哀中、或者在她的凄涼的微笑中,都已經失去一個「自我主宰」的我,這個「我」在送走丈夫的同時,也循著他的與眾不同的馬蹄印,上前線去找他了,這時留下來躲在角落裡的無非是她的軀殼罷了。

劉錡娘子第一個想法就是要安慰她,像正常的人所持有的常規的想法一樣,一切痛苦,哪怕是最深澈的痛苦,都不過是一種心理上的皺襞,只要用一把同情的熨斗耐心地去熨燙它,總有一天會把它燙平。劉錡娘子作了幾次嘗試,都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這才得出結論,嚲娘的痛苦是一個心理上的分裂,她的心已經破碎了、分裂了,如果沒法從根本上消除嚲娘痛苦的原因(那是她做不到的事情),彌合她心的裂縫,那麼這把同情的熨斗不管有多麼高的溫度都不會發生作用。劉錡娘子一天比一天地明白,面對著這種深刻的痛苦,一切語言和精神上的慰勸都不過是一種善良的欺騙而已。她從善良的願望出發,以徒勞的欺騙結束,絲毫不能夠減輕嚲娘的痛苦,自己卻感到十分慚愧,十分內疚。

劉錡娘子沒有經歷過嚲娘正在經歷著的那個感情的歷程。

她和劉錡是在東京結婚的,當時他已離開實際的軍隊生活,在宮廷里當差了。她跟丈夫聚在一塊的時候,他們的家庭氣氛更加溫暖和和諧,如果他出差去了,留下她單獨在家裡,她也有自己的生活要過。她和丈夫既是兩位一體,又是各別成為一個生活的獨立單位的。她以自己的感情的尺度來衡量嚲娘:結婚初期的離別,當然是特別難堪的,丈夫出門從軍去了,真要擔些風險,假使嚲娘有著一般水平、甚至超過那種水平的離愁別恨,那也完全可以理解。可是現在嚲娘表現出來的這樣一種沉重的、忘我的,不但是她見所未見、也是她聞所未聞的感情,卻使她奇怪萬分。

劉錡娘子還要作一次努力,試圖把嚲娘誘離開這種痛苦的處境。有一天天氣暖和,陽光特別燦爛,大門外面,車馬喧闐,行人如織,是一個標準的郊遊的日子。她攜起嚲娘的手,笑問:

「妹子,這樣好的天時,家裡又閑著沒事,你可願陪姊到金明池去……」

這又是一種欺騙,心裡明明是她自己希望陪嚲娘出去走走,說出來的卻是希望嚲娘陪她去玩。可能嚲娘會卻不過她的情面而陪她出門的。但是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嚲娘的驚惶的急遽的神情打斷了。嚲娘的這種神情表現出除了她現在為之消瘦、為之悲哀、為之凄涼地微笑的那個生活中心以外,她不可能承認還有其他生活中心。要她去逛金明池,暫時忘卻心裡想的事,那就等於要她承認另外建立一個生活中心的可能性了,即使它是暫時的。在她無言的拒絕中,還含有對姊姊提出這樣一個她所不能容忍的要求的譴責,劉錡娘子不由得把她拉著的手放鬆了,並且紅了臉。

愛情在各人身上有著各種不同深淺的層次和與之相適應的各種表現形式。

劉錡娘子認為自己是摯愛丈夫的,同時也被丈夫所摯愛著,並且各自以在當時社會條件允許的最大限度的熱烈形式表現出來。劉錡娘子也不是一個心甘情願受社會的條框所束縛的女人。他們可算得是東京城裡一對模範夫婦、恩愛鴛侶。他們的所謂「琴瑟之好」,已遠遠超過一般水平,而為人們所羨艷。

但是她現在在嚲娘身上看到一種完全不同的愛,這與她自己比較起來,不但有形式上的差別,並且也不得不承認還存在著程度上的距離。像她這樣一個一向對美滿的夫妻生活、真摯的愛情很有自信的人,要承認後面的一層是需要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的。

如果劉錡娘子從來沒有和嚲娘見過面,沒有這幾個月的盤桓,如果她僅僅從別人嘴裡聽說有這樣一種執拗的,簡直是無可理喻的愛情,可能她要驚異了,可能她要當作一件好玩的事情去嘲笑她了。她還可能不斷地去打聽這個古怪的少女的消息,以增加嘲笑的內容,並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不是出於輕薄,而是出於不理解。因為她自己沒有這種感性認識,在現實生活中也沒有看見或聽說過這種失去理智的華山畿式 的激情——隨時都準備著一個生命去為對方犧牲,絲毫不考慮這種犧牲有沒有必要。愛情達到了深處,就完全排斥理智。因為劉錡娘子沒有這樣的認識,因此也不可能理解愛情可以達到這樣的一種深度。

可是現在她親眼看到這個,看到嚲娘的心理歷程中的每一個細節,由此受到極大的感動,加上她對嚲娘無限的愛。這使她了解了她的一切,承認了這種深度的可能性,並且為它征服。

從嚲娘拒絕陪她出遊的那天開始,她就放棄一切慰勸她的企圖,決心要在她的悲哀和寂寞中做她的沉默的知心者來分擔她的痛苦。她違反了多年來的生活習慣,在那個季節里,居然沒有一次去過金明池,即使其他地方也很少出去。

純粹、絕對、完全的感情生活在現實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人不能夠生活在感情的真空中,猶如不能夠生活在空氣的真空中一樣。她們各自有一個家庭,有許多細碎的但是無法避免的家務要等候她們處理。劉錡娘子處在一個比較高級的社會階層上,她雖然盡量壓縮了交遊圈,以便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陪伴她,但她還是有些必不可避免的交際應酬,不得不出去應付一下。她總是坐席未暖就匆匆地走了,以致那個圈子裡的人都認為她變了,卻不明白她之所以改變的原因。此外,她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病人要服伺,趙隆仍然作為劉錡敬重的長輩和客人留在他家裡養病,他仍然不能夠起床。不管怎樣忙,劉錡每天都得抽出時間來陪他聊聊天,談談他所知道而且也可以讓他知道的前線消息,即使這樣也不能夠使他興奮愉快。在這些時候,她倆都要陪侍在一邊,這時更需要用劉錡娘子的輕鬆的市井新聞來調劑前線的沉悶的消息了。但她現在連這一點也很難做到,因為她自己的心境也很不輕鬆。她一有空閑,就帶著針線活計來陪馬母,幫助她們克服她們還沒有能夠完全適應的東京居家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如果說,她過去這樣做是出於熱心,那麼,現在這樣做又多了一層為嚲娘分勞、分憂的含意。這一切,她都做得這樣含蓄,這樣不露痕迹,以致嚲娘忘記了自己是個受惠者。

只有當她們兩個在一起,並且手頭沒有任何事情來干擾她們的時候,這才出現了感情真空的時刻。這個時刻是專門屬於她倆所有的。她們可以連續一兩個時辰地談到他,劉錡娘子從丈夫那裡聽到有關他的往事,甚至比嚲娘自己知道的還多。這些往事再加上幻想和擴大的成分,使它成為一個永遠不會枯竭的談話源泉。有時,一句話,一個小小的回憶,一種可能的設想可以重複十次、二十次以上。只有以他為中心的談話才能使她興奮起來,煥發起來,使她能夠無保留地把珍藏在自己心底里的童年回憶完全奉獻給她。在這種時候,她變得大膽,無拘無束和熱情橫溢了。她以一種比她還要蔑視一切、突破一切的無畏姿態向社會挑戰而使她驚異。有時,劉錡娘子看出她疲勞了,了解她在默默的悲哀中不知道已經損耗了多少精神,於是就陪她沉默著不說話,只把自己的手掌壓到她的手掌上,這就是她的語言、慰藉和溫情。而嚲娘自己也一動不動地讓她長時間地壓著手掌,這就是嚲娘的答謝和接受她的溫情的默認。

那種彼此廝伴著的、或者是熱情的、或者是沉默的時刻對於她們都是神聖的不可褻瀆的。她們能夠把它延長多久就讓它延長到多久。

消息靈通的劉錡很早就知道馬擴出使遼廷的消息,官場圈子裡面的人都明白這是一種出於同僚的排擠、要他去進行一場用頭顱做籌碼的賭博。失敗了讓他丟去頭顱,成功了大家可以分潤到好處。他不禁為兄弟捏一把汗。續後又接連獲得前線的敗訊。他在悲憤、擔擾之餘,首先考慮到的就是這些消息可能在趙隆、馬母、嚲娘身上引起的反響。他決定在沒有獲悉他父子倆的真實情況之前,盡量把這些壞消息封鎖起來,不許走漏,甚至也不讓自己妻子知道。

劉錡娘子是封鎖不住的,她已從其他渠道中探悉到前線的敗訊,並且聽到更壞的傳聞,說「也力麻立」單騎陷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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