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四節

一場因為前線暫時失利而引起的政治風波似乎已有平息之勢。只有那些不識時務的太學生還在繼續發表議論,繼續上萬言書,調子越唱越高,痛斥朝野的權奸們。大有非讓官家把他們全部逐出朝廷,革職辦罪,流配到遠惡小州去決不罷休之意。

太學生並非都是純潔的羔羊,他們同樣有階級的根源,有複雜的社會背景,他們也有直接和間接的同舍、同科、同鄉、朋友、親戚之誼,因而聯繫著從個人到各種關係人的利害上的考慮。只不過他們涉世較淺,衝動的勁頭較大,又不是現任官吏,利害得失的考慮比較間接、比較少些而已。太學生雖然擁有左右社會輿論的力量,他們也並不都是先知者。在事情沒有完全弄清楚,真相沒有大白以前,他們的議論是搖擺不定的,有時是嘩眾取寵的,有時也是非常錯誤的。但是等到真相完全暴露(主要從兩派相互的攻訐中揭露出來),形勢發展到一定的階段時,一部分太學生的純潔性還沒有完全在個人利害的泥坑中打過滾,他們這才開始有了比較清醒的分析和比較正確的認識,開始有了所謂「清議」。譬如說把這場戰爭失敗的原因歸咎於朝政的窳腐,力主懲辦那些應當負直接責任和間接責任的權奸們,這些議論的確反映了社會上大部分人的意見,因而受到廣泛的支持。他們的誅伐往往很大膽,敢於指名道姓地觸犯權貴們。從他們的《萬言書》中披沙淘金,確實可以揀出一部分很精彩的言論。

在這段時期中,太學生左一個「賊臣誤國」,右一個「奸黨可誅」,朝野為之側目。也使身為太學正、直接負有管教學生之責的秦檜感到十分不安,有時簡直是非常狼狽。他必須阻遏住太學生的議論,才保得牢自己的飯碗。但是「清議」也是一種社會力量,有時也是進入高級仕宦之門的敲門磚,靠「清議」吃飯,用它來做到八座九卿的也不乏其人。譬如王黼本人就是太學生出身,也曾上過幾次《萬言書》,因此,他的同捨生汪藻還給他題上一個「花木瓜」的雅號,譏笑他中看不中吃。得罪了清議,其後果不堪設想。執政大臣們尚且有所顧忌,不敢出之以公開的高壓手段,他一個小小的學正又頂得什麼事?

太學這所所謂培育人才的「庠序之地」,也像其他衙門一樣,只要花點功夫下去,照樣能夠鍛鍊出一副仕宦的本領。初出茅廬的秦檜,資歷雖淺,卻不是一匹沒頭蒼蠅,他懂得在兩者之間的一條狹衚衕里安穩地爬行,保持兩方面的好感。在這段時期中。他對太學生中間的活躍分子陳東、高爾登、徐揆、石茂良等人忽然異乎尋常地熱絡起來。他贊同他們的議論,搖頭晃腦地朗誦他們的《萬言書》,遇到警策之處,點頭擊節,彷彿在它旁邊加上雙圈、密圈似的,還要奮筆給他們點竄幾句,其措詞之激烈,較他們有過之而無不及。有一個剛從太學出去的小官兒宋昭上了一道奏章議論伐遼戰爭的失策,受到朝廷嚴厲處分。這件事涉及到幾個太學生,使他們產生了「兔死狐悲」之感,引起了大家的公憤。秦檜也跟著聲色俱厲地譴責當道者「鉗塞言路」,表示要和太學生們共禍福。所有的學官都與學生對立,只有秦檜明顯地站到太學生的立場上,這使他在同僚之間受到譏刺、指斥,日子不很好過,但因此獲得學生們更多的信任。沒有人再懷疑秦學正是個「深文周內、善於羅織」胸有城府的深密人了。

在家庭里,秦檜的妻子王氏發現丈夫近來工作得更加勤苦,深更半夜還逼著燭光用蠅頭小楷在一本小小的經折兒上密密麻麻地寫了許多,抄了許多。

這引起王氏很大的不滿。

「交二更天了,丈夫還不歇手睡覺!一定要熬出病來才罷手不成?」王氏從紗帳里探出蓬蓬鬆鬆的頭,嗲聲嗲氣地問。她故意掩上了故意敞開一半的紗衫的前襟,她做這兩件事,都好像是漫不經心似地。

非禮勿視的秦學正沒有把他的視線落到他妻子有意要牽引它過去的邪路上去,他用自認為正在做一件嚴肅的工作那樣一本正經的神氣回答道:

「俺還待再寫上一個更次,才得歇手。娘子早早安置。」

旬月之間,秦檜的馬臉更加瘦削了,顴骨更加高起來,似乎有戳破麵皮之勢,雖然他的這層保障是非常結實的。有時王氏發現丈夫在抄寫什麼時,不斷地咬嚼著自己的臼齒,牽動了兩邊頰肉,好像馬兒在咀嚼青草似地。王氏把這個看成為丈夫正在苦思冥想的標誌。她已經習慣了這個,但並不喜歡它。天底下哪有靠這樣勤苦工作來博取富貴的蠢漢,何況它已經發展到影響他們家庭生活的嚴重程度。

她決定要加以干涉。

一天,她把筆墨硯池都收起來了,逼著丈夫問:

「丈夫,你每夜寫啊寫的,寫到深更半夜,干那酸秀才的活兒。俺叫人煮了燕窩、參湯來將補你,還瘦得像狗精,叫俺又痛又惜,你到底是為什麼?」她突然把兩條又細又淡的眉毛跳動一下,這是她知道而又不願承認自己對丈夫只有有限的一點引誘力,因而加工製造出來的一種人工嫵媚。她說到「又痛又惜」的時候,故意停頓一下,以便丈夫有充分餘裕來咀嚼她的媚態,然後加上說,「有那麼多寫的,還不會抽出兩條腿子到俺娘家去走走。俺兩個親哥子都貴為台閣,哪一個不是成天稱讚你,說要照應你、提拔你成為一個人物?」

「娘子說得不錯,可是俺抄的卻是近道兒。」秦檜舉起一本小小經折兒,說道,「娘子休得小覷它,它本子雖小,卻是奧妙無窮。」

「這個小本本里,有甚奧妙之處?」

「此乃天機,」秦檜搖搖頭,把整個馬臉都牽動起來,賣關子地說,「不可泄漏。」

「想俺乃是堂堂宰相的孫女,又是當朝極品使相的乾女兒,」王氏突然換上一副惱怒的神色。重複三年來已經重複過多次的話,「嫁了你這個窮秀才。今日你田也有了,官也升了,指日還待高遷,有甚虧待你處?今天你有了一點什麼訣巧,就值得在俺面前廝瞞?不要惹得淹發作,把你這些經折兒統統撕爛了,丟進茅廁去,看你還賣弄什麼天機不天機!」

秦檜一看王氏似真似假,防她真的做出來,急忙一縮手,把本子藏進懷裡,連聲說:

「撕不得,撕不得!」

「什麼阿堵物兒,值得如此大驚小怪!」王氏益發作態,要去搶那經折兒,「俺偏要撕,看你又待怎樣?」

「痴婆子懂得什麼?」秦檜在心裡恨恨地罵。

結婚三年,在秦檜心目中,王氏早已失去吸引力。「痴婆子」就是秦檜給她內定的封號。不過她畢竟是宰相之後,即使夫妻相罵起來,也是齊大非偶。他必須做到她祖宗的官兒,取得對等地位,才敢於把這個封號公開出來。

酸秀才出身、父親做過一任小小知縣的秦檜在社會階梯上往上爬的時候,確實有一段不平凡的發展史。想當年,他在鄉間當一名童子塾師,志量有限,那時的一首詠懷詩。「若得水田三百畝,者番不做猢猻王。」可見得胃口奇小。後來考中進士,選為密州教諭,也還是猢猻王的身分。一旦飛來橫福,結了這門親事,王氏送來的妝奩萬貫,單單妝田一項,就不止良田千畝,總算是躊躇滿志了。無奈水漲船高。區區的三百畝,已經不在他的話下,還是仰仗王家的蔭庇,三升兩搖,選到京師來當太學正。這已經給他開闢了一個光明的前景,可是總擺脫不了猢猻王的命運,太學生雖是學生中之「太」,畢竟也還是一群大猢猻。「俺秦檜之胸羅甲兵,心懷大志,擁黃扉之才,具瑚璉之器,難道就在這太學裡虛度一生不成?」這時秦檜的志量、口氣已非疇昔可比,他下了決心,頂少也要做到岳祖的位分兒,才算是揚眉吐氣,區區學正,算得什麼。他打定主意,除了仰仗親戚的照顧外,還得自己下功夫,闖出一條道兒來才行。

現在他想出來的辦法就是一條最穩妥、最可靠的道兒,其奈「痴婆子」不喻何?他只得開導她:

「俺家的功名富貴,」他指著經折兒,「全靠在它身上了。娘子一時性起,把它撕了,豈非自絕富貴之路?」

「什麼小本本,就是俺家的富貴之路?」王氏聽丈夫說得如此鄭重其事,不禁有些將信將疑起來,嘴裡嘟噥道,「化五百個小錢,叫翁順到馬行街南紙鋪去走一遭,就好裝它一大袋回來。俺拿來蓋成菜缸,還賺它太小,不頂用呢!」

「痴婆子,痴婆子!」秦檜連聲在心裡罵,認為她確實當得這個封號而無愧。表面上卻露出得意的神色,指著經折兒說,「娘子不稀罕它,王太宰可真把它們當作寶貝哩!日前發遣那個瘟官,王太宰靠的就是它,不然,哪裡知道是太學生替他起的稿?太學裡那些大大小小猢猻的帳,全都記在上面。一旦朝廷要發落行遣,憑著俺這幾本小小的經折兒,卻不是按圖索驥,一索即得?你道俺每夜寫到深更半夜的,單單就為是在那上面練蠅頭小楷?」

秦檜一語道破天機,把王氏樂得從腳底心一直癢到頭頂皮。

原來王氏是熙寧年問宰相王珪的孫女,又是當朝權貴童貫的乾女兒,奕世富貴,自幼就出入權豪之家,耳濡目染,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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