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三節

但是,蔡京反攻的機會來到了。

五月二十六日的敗訊,只隔開三天工夫,二十九上午已傳到東京。在朝派的王黼照例是不動聲色,盡量把消息封鎖起來。在迫不得已的場合中,也只肯按照童貫上奏的調子,承認前線發生一些小進退,我軍堅守陣地,把敗耗縮小到最低限度。

反之,在野派蔡京的一夥從王黼躲躲閃閃的言論中,參透了事實的真相。然後他們做了與王黼完全相反的事情,把消息盡量擴大傳播,並且別有用心地把事實誇大到前線的西軍已全面崩潰,戰禍可能要迅速蔓延到京西、京東路,不久東京城也將受到威脅的危險的程度。

封疆問題歷來是黨派鬥爭中一個絕好把柄,在野派總是要抓住這個把柄,對在朝派大肆攻擊的。這在歷史上屢見不鮮。

蔡京一伙人十分明白在這個關係到大家切身利害的問題上扳倒了王黼,就意味著蔡京的東山再起。目前的朝局,主要是他們兩派人互為更迭,官家手裡並沒有準備著第三副班子。王黼下野之日,就是公相再度登場之時。因此他們的攻擊宣傳中,特彆強調要追究戰敗的個人責任,進而追究發動這場戰爭的罪魁禍首。他們鄭重聲明,公相本人自始至終都是反對這場戰爭的。謂予不信,有詩為證。於是他們就高吟起公相給蔡攸寄去的詩:

「百年信誓當深念,六月王師好少休。」

詩中的涵意如此明顯,難道還需要什麼詮釋嗎?

隨著以後幾天敗訊連續傳來,蔡京的一夥聲勢大振。據傳官家已有整整三天沒有接見王黼,在他親筆寫給童貫的詔旨中也有「朕從此不複信汝矣!」這樣一句分量極重的話。這些傳聞,張迪不僅親口加以證實,並且還隱善揚惡,盡量擴大影響。這時蔡京的嘍羅們紛紛歸隊,連破門而去的哼哈兩將,也想重新皈依佛門,惴惴然唯恐祖師爺記惡在心。不肯把他們重新錄入門牆了。

在此期間,王黼進不到宮裡去,就不分晝夜地前往張迪的別邸里去候見他。前後共達七、八次之多,都被張迪託詞有病擋住駕。

剛在旬日之前。張迪曾借口有病,沒有親自去相藍為太師薦祖的佛事行禮。如今,他又以同樣的理由擋住王黼的駕。連病名都不用更換,真所謂「一雞兩吃」,妙用無窮。其實他又何嘗有過一點傷風咳嗽、拖清水鼻涕吐濃痰?那天,正好是官家御用書畫鑒定家勾龍大淵 邀他去出席私宴。勾龍大淵曾經為官家主持摹刻《大觀帖》,是官家在這方面的私人顧問,雖無正式名分,卻是經常見得到官家,可以說幾句話的親信人員,他的邀請決不能拒絕。於是張迪把王黼撇在門外,自己鮮龍活跳地跑到勾龍大淵家裡赴席。這是一個帶有私人性質,只有少許知交參加的親密的宴會。在朝局可能發生大變動的時會中,這種性質的宴會最配張迪的胃口。他抓住一個機會。就跟另一個高級內侍譚稹談開了:

「王將明找了咱一、二十遍,咱與王將明各走各的道兒,混不到一塊,見了面又有什麼好說的!」雖然是跟譚稹密淡,他故意把嗓音提高到可以讓全席的賓主都可以聽清楚的程度。這是他張迪發表政見的論壇。他們有權利可以聽到它。他把這句話說得十分明確,毫不含猢,然後加上說,「辦起朝廷大事來,畢竟要數公相太師斫輪老手。王將明這隻花木瓜,中看不中吃,咱早跟官家說過,要提防著點兒,否則,遲早要吃他的虧。」

沒有一件後來發生的事情不在他當初的意料之中,並且事前都早對官家作過種種提示和暗示,可惜官家當時沒有領會他的意思(這最後的半句話照例是咽在喉嚨里,要聽的人自己體會出來)。如果他張迪不是這樣一個先知先覺者,怎配在官家面前長久地當這份體面差使而不出差錯?

張迪的仕宦藝術顯然又提高一步了。他驀地想起有個大漏洞需要去填補一下。不待席終,他就匆忙地站起來,向主人家告辭道:

「前日公相太師有事相藍,咱偏偏告病在家,不得前去拈香展敬。今日痊癒了,正好順道去太師府彎彎,向他告個罪。」

除了以上兩大派的明爭暗鬥以外,這時朝廷外還存在著第三種力量,它就是太學生們。太學生觸覺靈敏,反應迅速,對社會輿論往往起著帶頭作用。這時太學生們也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得戰敗的消息,發表起議論來。太學生最慣用的形式是不知道珍惜筆墨地向朝廷上《萬言書》,有時還超過萬言,竟達到二萬、三萬言以上。大約除了他們本人以外,很少有人能夠卒讀終篇的。他們推本溯源,把這場戰爭失敗的原因歸之於近來年的朝政腐敗,並且一視同仁地把主持這場戰爭的童貫、王黼和最初建議這場戰爭的蔡京統統列入於可誅的奸賊之列,把他們看成為一丘之貉,並沒有在朝、野兩派鬥爭中作左右袒。

戰敗的責任好像一隻輕飄飄的氣球。現在大家都把它遠遠地推開去,猶如當初大家搶著,奪著要把戰爭的發明權和主持權攬過來一樣。童貫照例把氣球往种師道頭上推,蔡京又把氣球推給王黼、童貫,連自己的兒子蔡攸也大大有分。但是太學生們也沒有把蔡京輕輕放過門。幾天之內,在前線和東京的官場中進行了一場比前線陣地爭奪戰還要激烈的「脫卸戰」。當然他們都很明白氣球落到誰的頭上,誰就該倒霉。氣球向他頭上輕輕飄來時。他就使出渾身解數,騰空一腳,把霉頭觸到別人身上去。畢竟在這方面已經積累了豐富經驗的王將明取得了勝利,最後把球兒完全推到种師道身上。六月初八日,朝廷明旨宣布种師道「天資好殺」、「助賊為謀」兩項罪名,撤去他的都統制之職,責授右衛將軍致仕。

所謂「天資好殺」,就是說种師道違抗朝旨,擅自動兵啟釁;所謂「助賊為謀」,就是指种師道輕舉妄動,正好中了敵人的圈套,以致全線潰敗。這兩項罪名說得似通非通,卻是宣撫司僚屬們的傑作,加上王黼一套魔術般的手法,說得頭頭是道,使种師道有口難辯,因此他要負戰敗的全責。這道朝旨的要點是表明朝廷收復燕、雲之決策,並不因一戰受挫而有所改變。戰爭還得繼續下去。蔡攸、童貫脫盡干係,輕鬆愉快,王黼一度在天空中翻筋斗的紙鷂又飛穩了,他們在張迪的氣溫表上的水銀柱又直線上升,甚至升到比原來更高的刻度上。

給勾龍大淵還禮的筵席上,張迪又一次碰到貪吃的譚稹,兩人地位相當,各有所愛,碰在一起時又促膝談起心來。

「老不死妄圖再起,用心不可謂之不密,怎奈王將明也不是好惹的。」張迪記得幾天前曾和譚稹同過席,談過有關這方面的問題,但是完全不記得那次談話的要點,或者是他認為沒有必要再去記得那次談話的要點了。官兒們的記憶力是一種特殊的記憶力,應該記得的事情就該記,應該忘記的事情就該忘。現在他以一種旁觀者的義憤,慷慨激昂地為王黼打氣道,「咱看這老不死的這兩天忙進忙出,活像摘去了頭的蒼蠅,亂沖胡撞,到處碰壁,他哪裡是王將明的對手?」

「嗬……嗬,」譚稹對這個話題沒有感到很大的興趣,那時他正好伸長頭頸去接一筷從遠處夾來的胭脂鵝脯,還來不及對他的話作出反應。接著又聽到張迪情意綢繆的邀請。

「明兒晚上,咱家做個小小的東道,請王將明來舍間赴席,少不得又要請老哥來捧捧場子了。」

「咱哥兒倆的事,還有什麼說的!」譚稹大幅度地牽動他的歪嘴,呵呵大笑道,「老哥請客,小弟豈有不忝陪末座之理?明天申時准到。」一種出自內心的喜悅,布滿在他油光光的臉上,表明他確是一個無邀不應、有請必到的饕餮之徒。

譚稹也曾有過軍事方面的資歷,和童貫一樣雙手沾滿過人民的鮮血,如今閑了一段時間,似乎要想用他的饕餮來洗贖過去的罪孽。現在他真正感到興趣的是吃,對於什麼伐遼戰爭,什麼王、蔡之爭都沒有興趣,更加想不到有朝一日還是要他身不由主地卷進那場軍事糾紛中去。現在他忙著赴各家之宴,不管是王黼的主人,還是蔡京的主人,還是中立派的主人,他的任務是把各家宴席中聽來的流言蜚語不分彼此地傳達給各人聽,不管他聽了高興還是皺眉頭。然後張開歪嘴來吃;吃食桌之前方丈之內的山珍海味,吃內騏驥院的人和馬的空額,歸根結蒂,還是要吃老百姓身上的脂膏,決不怕引起消化不良症。

從反攻中沒有得到好處的蔡京,也學張迪的這一手,立刻掉過頭來,舉出種種證據證明他一向是、現在也仍然是伐遼戰爭的積極支持者,並且堅持他的發明權。謂予不信,請讀讀由他起草的《復燕議》,那也是一篇洋洋洒洒的大文章,可以與燕、許大手筆 比美的。

可是寄兒子的那首詩呢?那一定是訛傳,老成謀國的太師豈能這樣輕率發表議論?可是有人說,官家當時也曾帶著不豫之色,替那首詩改了兩個字。那一定更加是訛傳了,官家哪有空閑管到他們父子之間的酬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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