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三節

馬擴就在這樣百憶縈心、萬感交集的精神狀態中馳抵最前線的。前線傳來一片鼓角聲和喊殺聲,這裡才是一片真正的戰場。馱著他飛馳直前的玉狻猊比他更加銳敏地意識到它們已經進入到一個性命相撲的戰場上了。

玉狻猊像它的主人一樣,也是在戰場上培育長大的。只有在最近兩、三年里才離開戰場,被貢進宮廷去享受一種高級的生活待遇。那是一個用錦衣玉食來窒死才能的地方,是一個不分賢愚臧否最後都要被細糧塞飽而肥死的地方。如果玉狻猊享有自由的選擇權,而且能夠自由地表達出來的話,它也寧可選擇在戰場上馳驟而不願在宮廷里享福。長久的伏櫪,並沒有挫減它的雄心,眼前的一片戰爭的圖景喚回了它的青春。它絕不懷疑把它熟練地帶到這裡來的主人一定會像它一樣十分歡迎進入這個場所。它長嘶一聲,伸展四肢,把自己的身體拉得又細又長,騰踔飛涌,超躍在千軍萬馬之上,然後又小心翼翼地選揮每一個微小的空間和轉瞬的時間,把騰空的身體驟然降落到地面上來。它就是這樣像一陣旋風似地把自己和主人捲入作戰陣地。

玉狻猊果敢的行動果然把馬擴從惝恍迷離的境界中召喚回來。突然一聲凄厲的號角聲好像發出警報似地,使馬擴意識到他已經身蒞戰場。於是白髮蕭蕭的老母、狂喜的哥哥和帶著難忘的凄涼的微笑的妻子一齊都從他的意識境界中退了出去。有一種臨近戰場就會產生條件反射的本能要求他立刻集中思想、準備戰鬥。可是他仍然沒有找到過去在戰場上常常經驗到的那種輕鬆、愉快,對萬事都無所容心的自在感覺。他明白必須有了這種自在的感覺才能打好這一仗,可是這也不是用自己的主觀力量可以找到的。

他還沒有完全脫離胡思亂想,忽然有兩名從斜刺里跳出來的步兵已經在截住他廝殺。他倆一齊使用盾牌砍刀,專門攻他的下三路。他機械地掄著手裡的綠沉槍與他們周旋,心裡還在疑問:

「難道真的就在這裡幹起來嗎?」

「難道俺這條命就要送在這兩名無名小卒手裡?呸!不值得在他們手下喪生。」

「耶律大石可在這裡督戰?不是說過咱倆要在戰場上比個高下。連他的面都沒見到,就戰死了,這才叫冤呢!」

「在那邊廝殺的是誰?他打得這樣勇敢兇猛,分明是把好手,俺怎的不認識他?」

一連串的疑問纏在他心頭,使得他心神渙散,無法集中思想應敵。這顯然不利於戰鬥。在最初的對攻中,他非常不順手,一槍刺去落了空,他和玉狻猊之間的動作失去了協調,使他在馬背上搖晃一下。

「俺幾年不上戰場,」他遺憾地感嘆道,「此調不彈已久,怪道這等手生!」

這個新的錯誤給他帶來嚴重的後果。左邊的一名遼軍乘機躥進一步,直薄他的心膂之地,這裡已越過馬槊的威力圈,成為短刃的活躍地區(在自家人馬步演習戰中,發生了這種情況,就算是步兵的勝利)。這名遼軍抓住這個破綻,狠狠一刀斫來,「錚」地一聲,斫在他的腿甲上,把他驚出一身冷汗。他定一定神,略頓臀部,準備作一個退卻的動作。但是比他先適應戰鬥的玉狻猊在他有所動作之前,就已經感覺到有這樣做的必要,它機敏地向後躍退兩步,這使他爭得了時間和空間,重新調整了戰術地位。他好不容易佔了這個先手,就毫不猶豫地使出他的殺手錒,他忽然單手把長槍甩舞了一個圈子,舞出一朵槍花,迷惑了對方的注意力,然後又狠又准地一槍刺去,正好刺中他的咽喉。那名遼兵來不及叫喊一聲,就帶著痛苦的表情仰面倒在地下。

第二名遼兵逃離他已有十步之遙,他又有一剎那的猶豫,決不定用箭射他,還是驟馬追殺上去。這兩種方案,只要有速度都可以達到目的,可是這一剎那的猶豫,使兩者都做不成功。忽然間一聲發喊,左右兩邊湧上來十多名敵將敵兵,救出了他們的夥伴,把他從四面包圍起來攻殺。

這種把他置之死地的絕境,才使他的思想得到徹底的解放和高度的集中。他所希望得到的那種單純、愉快、輕鬆、無所容心的思想境界現在真箇是不召自來了。面對著越來越多的敵人,面臨著每個瞬間都有喪生的危險,他自己在應戰中也格外顯得得心應手。他把全身的勁、全付的本領都使用出來了。這時,人和槍的意志已經完全統一起來,他想刺到哪裡,槍尖就指向哪裡,槍無虛發,總是刺到敵軍的要害部位,不是把他刺倒在地,就是把他逼得步步後退。他和玉狻猊的意志也完全統一起來了,他們之間再也不存在各自為政、各自對敵的分歧。起初由二哥教會他,後來又經過自己長期鍛煉實踐的馭馬術達到了這樣一種神化的境地,彷彿它就是他身體中的一個有機組成部門,他想到什麼,它就做什麼,好像臂之使腕,腕之使指。

他越戰越勇,被他吸引來的敵人越多,前來協同他作戰的戰友們也隨之而增加。剛才他讚歎過的那個戰友,完成了自己的任務,也趕來助戰了。他殺得多麼勇猛,把他的一口鬼頭大刀舞得好像電光閃閃,雪花飄飄。他從這裡殺進去,又從那裡殺出來,毫無怯色。

與後方的大混亂、大潰敗的情況相反,前線禦敵力戰的情況是良好的。

作為殿後掩護大軍撤退的秦鳳軍在大軍撤退,許多部隊聽說敵騎追擊的消息就自動潰散以後,從昨夜三更開始,已經在逆風暴雨、污淖濁流中連續不斷地苦戰了六、七個時辰,竭力抵禦住敵騎的縱擊,力挽狂瀾。他們的阻擊已經收效,把大部分敵軍吸引到自己身邊來,並且把一部分已經縱深地楔入後方的敵軍趕了出來。現在當馬擴受到敵軍圍攻時,許多分散的各自為戰的戰士們就紛紛聚合到他的周圍來,好像許多支流不可避免地要匯合到大流中來一樣。

馬擴並不是孤立作戰的。他事前沒有預期到會出現這樣的局面,但也沒有感到意外。他們西軍最堅韌的一個因素就是到了危急之際,總有一些部隊奮不顧身地彼此相援。這時馬擴不再想到戰死,而產生了打贏這一仗的希望。由於這種可能性之增長,他的生之願望也隨著增強。

他越來越感覺到自己方面力量之增大。最初是一群使用短兵刀的步兵跳躍著護衛在他左右作戰,使他能夠騰出雙手來發揮「也立麻力」的絕技。在西軍中,他的弓箭也是屬於第一流的。他挽弓發矢,連連把敵騎射倒在地上。然後是一批接著一批的騎兵也跟上來接應他們。他與騎兵一起衝殺上去,敵軍也死戰不退,有時相互攪作一團,有時彼此互換了方向,轉戰多時,這裡就形成為一個戰鬥的核心。它帶著無限誘惑力,吸引得敵我雙方更多的戰士前來參加作戰,使得它好像滾一堆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戰鬥也更加激烈了。

一陣勻稱的馬蹄聲忽然在他們腦後響起來,伴著馬蹄聲的接近是一陣遼軍的驚慌的呼喊聲。

他們不用回頭去看,單憑這勻稱的節奏就肯定是我方一支節制有素的強大的騎兵部隊前來增援了。這支部隊來得這樣及時,碰巧正在這個關鍵時刻趕來,使他們踴躍歡騰,大聲鼓噪起來。

這支應援之師由一員騎將率領,麾下共有一千二百名騎兵。除了人馬都披掛戴甲以外,他們每人都執一桿用沉重的檀木製成的,兩頭方、中間圓的白木梃棒。當兩軍對薄、短兵相接的時候,長槍大戟難以發揮作用,使用這種稱手的傢伙最能殺敵奏效。這種梃棒稱為「白棓捧」。使用「白棓戰術」專門用來對付遼軍的鐵騎,是种師道在撤兵之前就布置好的一項積極措施。他在五路西軍的每一路中都抽調出一部分精銳的騎兵組成這支「白棓軍」,加以適當的訓練,準備掩護大軍撤退時當作主力用。不料潰敗之初,白棓軍出動太早,用得不是時候。那時遼軍來勢太猛,白棓軍也隨著大軍被衝散了。後來种師中把他們再度集合起來,隱蔽在陣後,養精蓄銳,伺機再出。當殿後掩護戰打得十分劇烈的時候,白棓軍幾番請示,要想出去,都被种師中制止了。他像有經驗的醫生一樣,知道一味好葯要在什麼時候投下去,才能收最大的療效。現在戰爭已接近尾聲,雙方戰士都已打得精疲力盡,种師中能夠支撐到最後一刻,知道自己已經掌握了勝機,這才下令把白棓軍再度進入戰鬥。經過整休後士氣百倍的白棓軍這時突然生龍活虎般地從後方撲上來,正好起了最後一擊以收全功的作用。

馬擴眼看那員騎將指揮全軍撲入敵陣,他們首先就在精神上以壓倒一切的新銳之氣挫辱了久戰疲勞的遼軍,然後又在戰術上佔盡優勢。白棓軍碰到敵騎時,不用其他武器,單仗著手裡這桿粗重的白棓,不是當頭一棒,就是攔腰橫掃,如果打不到人,就先對著敵軍的馬頭一棒下去,目的只在把敵人打下馬去,讓他們被踐踏於敵我雙方的鐵蹄下,以消滅他們的有生力量。

白棓軍向以馬擴為首的這支在敵陣中轉戰不衰的部隊靠攏,兩員騎將會合在一起。由於雙方都低低地戴著兜鍪,在這樣接近的距離中,也認不出對方是誰。但是馬擴從對方彎下膝蓋、夾緊雙腿、刺動著坐騎飛馳的姿勢中看出了消息,這就是他二哥教他馳馬的那個動作。別人馳馬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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