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節

自從聽到前線崩潰的消息的一剎那開始,馬擴幾天來的積懣突然爆炸了。他完全失去平時特有的自制力和冷靜的考慮。他以一種超人的意志力量,鼓舞著自己,支持著自己,到前線去送死。他這樣做並無明確的目的性,沒有想到他的行動會給別人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也沒有考慮到是否與大局有補。這時他頭腦里只存在一種想法,在這茫茫的人寰中,只有前線這一方之地才是他安身立命之所——行將毀滅之身和沒有前途的命。那裡是他現在唯一的支點,到那裡去死,死在敵人手裡,死在還沒有被敵騎蹂躪過的土地上,讓契丹人看看大宋朝的軍人知道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以怎樣的方式來戰死的。除此以外,他再也沒有其他的要求。

伐遼戰爭是他幾年以來生活的中心,他的一切活動,軍事的、政治的和其他各方面都環繞著這個中心。他的生活,他的希望與理想,他的思想感情都寄托在這座輝煌的樓閣之中。一旦發現了這只不過是一座空中樓閣,一座海市蜃樓,行將倒坍或消滅,他的最直覺的反應,就是要盡一切的努力來挽救它,使它脫離險境,他昨天一天的努力都是為了這個目的。可是當一切努力都已經失敗,當這座樓閣已經倒坍下來,他的雙肩再也無力把它撐住的時候,那麼就任它把自己壓碎,壓成齏粉罷。好像在一艘海船上長期操作的駕長 ,一旦遇到颱風怒浪,當他用盡各種辦法都不能夠把它搶救出險時,就讓其他的船員去逃生,而他自己叉起雙手兀立於洪濤的衝擊之中,甘願和那艘海船一同沉沒在山涌壁立的惡浪中。並非他比他的船員們更少逃生之術,而是他生命的支點垮下去了,他的生活中心毀壞了,他的心碎了。他並非有意去找死,可是活著對於他再也沒有什麼意義了。

一個用某種理想把生命支撐起來的人,一旦理想破滅,就會產生這種思想感情。他們不是弱者,而是強中之強者。

因為他是伐遼戰爭真正的當事人,因此,他就是這艘海船的駕長。在這方面,官家、都統制、宣撫使都比不上他所具有的權威性。

這種心情與其說是悲壯的,毋寧說是很自然的,與其說是痛苦的,毋寧說是痛快的。選擇了這樣好的一個地點作為暴骨之所,這不停的急風驟雨譜成送葬的樂曲,在他頭腦中迅速出現的無數人物構成了為他執拂的行列,甩死來沖刷一切憤懣和恥辱,用死來勾消他看到這座樓閣完全倒坍下來的痛苦,這不是很自然和很痛快的事倩嗎?這不是他作為一個軍人的最好的歸宿嗎?

他越是接近他的目的地,接近敵人的追騎,看到我方潰退和擁擠的情況越見改善。這時玉狻猊已經把他帶到更加容易馳騁的最前方,他騰雲駕霧般地向前疾馳,沒有多花工夫考慮怎樣去對待眼前即將發生的事情——反正去送死,只要索取得代價死在敵人手裡就好,隨便怎樣的死法都可以。他反而回憶起許多遙遠的與現實很少聯繫或是竟是毫不相干的往事和人物。

他回憶起導致這場戰爭的三年來頻繁的外交活動,許多奇怪的、不尋常的人物,一時間都活躍地閃現在他的眼前。

他首先想到的當然就是那個非常喜歡在大庭廣眾之間揎拳擄袖(把他的為了便於騎射的窄小的馬蹄袖擄上去是有相當困難的),露出滿身傷疤,以炫耀自己勇敢的完顏阿骨打。阿骨打完全有權利炫耀自己,因為他創建了一個朝代。但是這種浮動的性格向來不會吸引人,不容易獲得人們的尊敬。在西軍中也有這樣的人,他很輕視他們。可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接近完顏阿骨打就會產生一種小心翼翼甚至是肅然起敬的情緒。這並不因為他的帝王的權勢與地位,一定在他身上還有一種非常的氣質吸引住他馬擴了,但他說不出這種氣質是什麼。

還有那個肥碩粗魯、動不動就要以動兵弄杖來威脅談判使節的大太子粘罕,他是阿骨打的侄兒。馬擴真有理由瞧不起他。因為他的多次恐嚇,對於他馬擴從未產生過實際效果。在政治談判中,不兌現的威脅與不兌現的許願同樣都是蝕本生意,每一次都會喪失他們一部分的威信。雖然馬擴知道他用起兵來,確是個好手。

他認為最可怕的倒是那個頎長崚嶒、生得猶如一座尖頂寶塔,談吐應酬之際卻很溫和,並且很講交情的二太子斡離不。沒有比這對嫡堂兄弟更明顯的對照了:一個肥碩,一個瘦長;一個粗魯,一個沉著;一個暴露,一個克制;一個善戰,一個善謀。在戰場上他倆是好搭擋,在外交方面卻是斡離不的特長了。馬擴使金跟他的接觸最多,發現他有一種想跟自己接近、甚至締結友誼的願望,但不明白是出於真心實意,還是由於外交上的需要。現在回憶起來,還特別出現他倆連轡並騎上山去獵虎,斡離不有意讓他一馬,讓他獲得頭籌的那個驚險的場面。

這時他的耳際出現了一種呦呦的鹿鳴聲。這也是斡離不教他的。女真人獵鹿時,用一片草葉吹起來,模仿鹿鳴的呦呦聲,引得鹿群跑來。

還有那個年紀雖輕,卻長著滿臉鬍子的四太子兀朮。他參加過他的婚禮,他的印象中,兀朮是個堅定沉著,而又機詐百出的人,一回和他打過交道,就不會忘記他。

他們這些人出現得這樣突兀,難道要讓他們來組成他的送葬行列嗎?不,他不需要他們執拂,他寧可要有一些親密的人物來伴送他。

他回憶起今年元宵那個夜晚,他和劉錡抵掌長談天下之事,徹夜達旦,投契之深,不覺東方既白。那時節,他們的意氣何等豪邁!

然後他又想到新近發生的事情,想起兄弟般的趙傑,他攜帶他在敵後出入自如,根本沒有把敵方的盤查放在眼裡。哪想到碰上了牛攔軍,那個軍官的一雙老鼠眼銳利得好像要看透他們的肺腑似的,那一天差點出亂子,虧得趙大哥應付裕如,化險為夷。他跟趙大哥在一起,確是長了不少見聞和知識,是他的除了劉錡兄長以外的另一位畏友。現在他和年輕的帶點孩子氣、對他不勝依戀的沙真兄弟不知道流落到哪裡去了?

然後,他又不是出於自主的,突然想起了那個儀態萬方的蕭皇后,她滿口殷勤地祝賀道:「宣贊探驪得珠,大功告成,可謂不虛此行。」她要把一串「驪龍串」作為他的勝利的象徵硬塞到他的手掌中,可是一種什麼他控制不住的力量,使得那個已經到手的勝利又從他手指縫中滑漏出去,這真是一件遺憾無窮的事!

在這會兒,他的理解力顯然是十分薄弱的。他在竭力回憶那個他所不能夠控制的力量究竟是什麼?他想了半天,仍然得不到一個明確的答案。他的思緒是那麼混亂,一會兒想到劉鞈,一會兒想到雜在潰兵中敗退的种師道。在回憶中,時間和空間的距離消失了,早年的舊事想起來很清楚,昨天剛發生過的事情,倒變得十分遙遠。他竭力去想它,才想起劉子羽昨天跟他爭辯的情況,想起在爭辯中他的忿然作色的表情。一個新的問題跳出來了:「彥修也是多年故交,昨天爭辯為何這等激烈,莫非俺有什麼對不起他之處?」在這個時候,當他準備去前線赴死的時候,對一切恩怨都看得淡了,對老朋友更抱著和解的態度,他不能夠理解出現在劉彥修臉上忿然作色的原因是什麼。但是比這重要得多的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忽然簡單明瞭地跳出來,好像他試開了多次年久生鏽的鎖眼沒有成功,忽然一下觸動機括把它打開了。他忽然又看見那個雙目炯炯(在他的眼睛中有一種他從來見過的像碧海那樣深沉的蔚藍色)、英鷙坦率、在新城行館中和他談了一個多時辰的勝利者耶律大石。不錯,答案找到了,就是這個耶律大石把這串「驪龍串」從他手掌中奪過去的,就是他,就是這個耶律大石把用千千萬萬人的理想築起來的那座海市蜃樓消滅了。想起耶律大石,就使他產生一種失敗者的屈辱感。他此行正是要找他報仇雪恥。可是不一定有把握找得到他。

所有這些回憶連續地但又不相連貫地迅速出現在他的頭腦中的螢光屏上。他感覺到自己的思路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清醒、敏捷過(其實這是他的錯覺)。那些回憶以如此生動明顯的形象一個個跳進他的螢光屏,然後又迅速跳出去,讓位於新的回憶。朋友、伴侶、交涉的對手和敵人,恩和仇、情誼和敵愾交織地佔有他的思想陣地。他們不召自來,不揮自去,來去都是那麼自由自在的。

忽然有一塊拳頭大的冰雹打在他的胸甲上,又順勢滑到馬背上,掉落在地下,一路發出好聽的錚錚聲。他的回憶好像搖擺不定的磁針,受到一點外來因素的掣動,又立刻指向一個新的方向。他從這個聲音想到了這付素鎧,又從這付素鎧想到它的贈與者。泰山的嚴肅的神情出現了,他一字不遺地想到他離開東京時,泰山那麼鄭重其事地囑咐他的話:「臨到危難之際,賢婿呵,你要以大哥、二哥為榜樣,千萬不可辱沒了他們。」現在他正要去做泰山囑咐他去做的事情,但他不知道現在這樣做是否與泰山的囑咐有關,因為在他決定赴死之前根本沒有想到泰山的囑咐。

可是現在聯繫著這句話,一種濃烈的家族感突然湧上心頭。他想起了直到此刻還沒有在他的胡思亂想中出現過的爹、娘、哥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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