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一節

馬擴好容易挨過了這一夜,等到黎明到來,開始新的一天。

這是一個僅僅只有一點深灰色,與黑夜並無明顯分界線的黎明。風雨如晦,一隻在亂兵的刀刃下偶然偷生下來的驚慌的雞不住地啼鳴,似乎正在報道一個不祥的日子。馬擴在破蛋殼般的房間里實在憋不住了,沒等到約定時間就直接跑到劉鞈的下處,約他同去宣撫司會議。

劉鞈今天沒有必要再捉迷藏了,聽通報說馬擴這樣早就來找他,他趿著一雙草拖鞋,急急忙忙地從內室中迎出來,口裡還抱歉道:

「兒子相告,宣贊昨日兩次見訪。俺原與宣贊有約,怎奈朝廷來了急旨,宣撫命俺齎去傳與种師道知道,督促他即刻班師。种師道當不得抗旨之罪,已傳令當夜退兵。天幸這場風雨幫了我軍的大忙,在這等天氣里行軍,三軍雖然辛苦些,耶律大石卻不敢出來追擊。宣贊鰓鰓過慮的一層,如今卻可以打消了……」

「壞了,壞了!」劉鞈還待得意洋洋地說下去,馬擴卻一聽就跳起來,高聲道,「我可退,寇也可進,怎見得耶律大石不敢出來?他正好利用這等天氣在暴風驟雨中縱兵追擊。劉參謀,你恁地沒兵法,把話說顛倒了!」

「宣贊急什麼,今古名將在雨雪中行師退兵者多矣!豈不聞……」劉鞈拿出他的看家本領,正待搬一部《十七史》長篇大論地引史據典,駁斥馬擴的邪論。忽然門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馬擴從這不祥的聲音中就已經聽出禍事來了。

果然只見童貫帶著三四個幕僚氣急敗壞地跑進來。他襆頭斜歪,袍靴上全沾得濕淋淋地,一看見劉鞈,就扯著他的袍袖,睜著一雙充血的眼睛,怒罵道:

「劉鞈,你乾的好事,卻躲在家裡,裝出一付沒事兒的樣子。」

「卑官干壞了什麼事,」劉鞈也急白了臉問,「宣撫也須說得明白。」

「干壞了什麼,你還裝糊塗,」童貫索性露出一付潑皮的本來面目,拍桌抵案地痛罵,「都是你劉鞈才疏識淺,妄自尊大,亂作主張,撮弄得蔡攸、崔詩那兩個膿包假傳朝旨,勒逼种師道限時限刻地班師。果然不出俺之所料,耶律大石乘勢縱擊,我軍一敗塗地,四散逃奔,敵軍已追至城下。將來朝廷責怪下來,唯你劉鞈、蔡攸、种師道是問,不幹俺童某之事。」

「宣相且請息怒,」這時用得著老成持重的李宗振出來說話了,「如今要緊的是商議城守之計,讓辛氏弟兄上城去抵擋一陣,宣相快作脫身的打算。如待敵騎合圍,逃脫不得,盡成瓮中之鱉,那時悔之晚矣!」

童貫一眼看見馬擴,急忙摔脫劉鞈,緊緊扯住馬擴說道:

「馬宣贊,你料事如神,早就說過耶律大石必定要傾巢而出,乘勝追擊,千萬不可退兵。俺童貫一力支持你的主張,昨日還與崔監軍力爭。夜來曾與宣贊說過『俺的初衷不變』。他們不聽,今日果真出了這等禍事。如今且請宣贊保護俺出險,日後定有重賞。」

馬擴陡然掙脫他的拉扯,一言不發,大踏步地便往外跑。只聽得童貫刺耳的尖聲還在拚命叫喊:

「馬宣贊休走,馬宣贊休走!你們快去把馬宣贊請回來,共議大事。」

馬擴哪裡再去理睬童貫的嘶叫,他用力排開擁塞在門口的閑雜人等。這時宣撫司里一大半的人都已聽到消息,自作逃計,還留下一些人擁到童貫身邊來,想借他的光,一同走脫。馬擴也不理睬他們,一徑回到自己的下處。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大軍潰散,敗局已定,俺惟有一死報國,還與那些膿包講什麼城守之計?」這是馬擴一路走回去時,在頭腦里唯一存在的念頭。

回到下處,定一定神,他先把掛在牆上的一付連環素鎧和一頂交角鐵襆頭取下披戴起來。這兩件雖然製作樸素,卻都是趙隆當年在西北戰場上叱吒風雲、衝鋒陷陣時的舊物,如今當作嚲娘的嫁妝贈送與他。嚲娘略為修綴,正好合他的身。他好笑自己來到前線已有一個多月,今天才第一次正式把它們穿戴上身。披掛間他忽然想起春秋時晉國的先軫免胄赴敵,他自己現在的心情也與先軫一樣,準備到前線去送死,何必再用盔甲保護自己?但是轉念一想:「不對!俺去送死,也不能白死,必得要讓耶律大石和俺自己的血污染上盔甲,才不負岳父一番饋贈的雅意。」接著他再把倚在壁根的一支點鋼綠沉槍拈在手裡,掛上弓、鞬橐和佩刀。槍桿、弓把和刀柄上都由嚲娘纏上了絲帛,色澤猶新,它們都被雨水打濕了,捏在手裡濕搭搭的正好不滑手。

他全身武裝了。就奔向馬房,跨上劉錡贈與他的那匹御賜「玉狻猊」。「玉狻猊」也已感染上人們所感覺到的那一片混亂的氣氛,剛才有人走近他,想偷了它逃走,它亂踢蹄子,不容盜馬者近身。現在看見主人來了,就昂首長嘶起來,表示它懂得主人將要把它帶到哪裡去,並且樂於接受任務。

馬擴愛撫地拍拍它的頸子,沒有更多地去考察它的思想感清,一縱身就跨上它,略為收一收韁繩,一個彎子繞出門口,就徑奔城廂而去。

這時街道上、城關上都出現大難當頭的非常情況。當前線之沖的北城門口擁擠著不計其數的從前線撤退下來的官兵和傷員們。更多的官兵,淋著潑天大雨,陸續逃來,從城門洞口望去形成黑壓壓的一片。城門口的官兵正在和城防的勝捷軍展開一場殊死的奪門戰。

廿六日一敗以後,童貫知道自己從東京帶來的禁軍不中用,特地把勝捷軍調進城來保護自己。勝捷軍掌握了城防大權,卻沒有作出任何防禦的計畫,採取什麼適當的措施。直到此刻聽到前線失利的消息,為自身的安全計,第一著想到的事情就是去關閉城門,不管前來奪門的是敵方的追騎,還是自己方面的敗兵。而在敗兵這方面,首先考慮的也是自身的安全。他們知道被關閉在城門之外就意味著受敵軍的屠戮,他們怕的是敵軍已經追到自己的腳後跟了。

敗兵們使著人多勢大,乘雙重鐵門還沒有關上之前,拿出他們剛才受到追擊時不曾拿出來的勇氣,拚命想把大門頂開。他們獲得勝利了,城門豁然洞開,城防軍被擠死、踏倒若干名,其餘的在頃刻之間,就逃得無影無蹤。敗兵們在奪門戰的勝利中一聲歡呼,爭先恐後地擁擠著,互相踐踏著衝進了城門,就好像從敵人手裡收復了一座城池。

馬擴正好在他們的勝利中趕到城門口,他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就乘勢躍馬衝出城外。

他一路朝城外正北的官道上衝去。從昨夜開始一直沒有停止過的暴雨像一道紗屏似地障住他的視線。但是透過紗屏,他仍然看見一幅令人十分吃驚、十分痛心的大潰敗、大混亂的圖景。官道上述迷濛濛的擠滿著人、馬和各種車輛。官道原來是兩朝使節往來的修途,從白溝河到城門口三、四十里路都修築得十分齊整。這幾年使節不通,逐漸損環,它承受不住這一夜暴風雨的衝擊,已經失去原來正規化的形式,和兩邊的溝洫、野徑、田疇都連接起來,連成一大片。人們在號叫著、叱罵著,馬在嘶鳴著,擠在人馬之間的斜斜歪歪的車輛也發出「嘎嘎軋軋」的聲音。大家都希望走快一點,儘早地逃到他們心目中的安全區域。那個區域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他們早就看到城樓,可是一直沒有走到它的腳跟。正是這個共同的迫切的願望,阻止了它的儘快實現。他們彼此阻擋著彼此的去路,一切惱怒、恐懼、爭奪、廝打以及相互殘殺的慘劇,都圍繞著這個要想逃命的中心思想而發生。

正面的官道上實在擠不下人了,有人策馬或徒步穿到野徑上和還鋪著一些枯焦的莊稼的田地上亂跑。官道和附近地區早已失去原來的界線,從中間分散到兩邊來的人馬越來越多,正好像決了堤的河水必然要向河床外面的低地鋪溢開來一樣。

這時天氣變得更壞,除了暴風雨以外,還挾著碗口大小的冰雹,沒頭沒腦地打下來。雨勢來得如此急猛,使得長期枯乾的溝洫渠道都灌滿了滾滾濁水。濁水急速地向低洼處衝去,有些土坡被雨水大塊大塊地沖坍下來。這一片地方都變成泥漿的沼澤。人馬和車輛在泥漿中行走,不斷地打滑、旋轉,有時被後面的人馬一擠,一腳踏進深陷的泥淖,就很難自拔出來。有些滑倒的人馬,來不及爬起身,後面擠上來的人馬從他們身上踐踏而過,車輪從他們身上輾過,造成傷亡。

馬擴沿著官道,幾番向前衝去,幾番被潰兵擋住去路。並且把他包裹著一起退回來。這時要衝過潰兵,奪得前進的路,比較衝進敵方的堅強陣地還要困難得多,因為潰兵逃跑時使用出來的氣力照例比他們進攻時要增加一倍或幾倍。馬擴再進再卻,再卻再進,一寸一尺地奪得自己的道路前進。

一路上,他不斷地碰到熟識的士兵和軍官。有的來得及打個招呼,說句話。說的一般都是關於前線潰敗和敵騎追擊的話,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人言言殊,莫衷一是,看來他們都是還沒有見到敵人的面,單憑謠言風聞,彼此恐嚇著,以訛傳訛,先就逃跑了。在一場敗戰中,能夠見到敵人的面以後才轉身逃走的,就算得是個勇士了,有的來不及說話,一頷首之間,彼此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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