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六節

按照雙方的「君子協定」,第二天(這是很重要的一天)一清早馬擴就去找劉耠。「君子」的劉鞈自己先破壞了協定,沒有在家。馬擴被告知,劉參謀有緊急公事,一早就去前線了,連子羽也沒在家。馬擴當然不能做抱柱的尾生 ,老在他家裡獃等,還怕他到前線去會翻出什麼新花樣,即忙馳騎出城,趕到統帥部。种師道果然告訴他,劉鞈一早便來對他施加壓力。

「劉參謀又來催促撤兵,」种師道氣憤地說,「他唇鋒舌劍,口齒間咄咄逼人,無可理喻。俺哪裡說得過他?要是令岳趙參議在此,狠狠教訓他一頓,才大快人心哩!」

「家岳也是個火爆脾氣,一言不合,就拍桌相罵,不省得以理服人。」

「劉參謀口口聲聲說是童宣撫要他來傳班師之命,如有差池,惟俺是問。一味地以勢逼人,俺看他哪裡還想到以理服人四個字。」

「這就奇怪了!」馬擴驚訝地說,「童宣撫昨日再三與愚侄說只要說服得劉參謀,他本人仍主進兵之議。這不是劉參謀當面扯謊,便是童貫弄虛作假,愚侄看童貫還不至於此。」

接著馬擴就把他與童貫的談話告訴种師道。

「聽其言,觀其行,」种師道一面搖搖頭,仍抱著懷疑的態度告誡馬擴,「童貫那廝好聽的話也說得不少了,哪一回作得准?賢侄不可過於相信他。」一面卻也因為童貫有過這樣的表示而產生一線希望。

「莫非童貫也怕朝廷見怪下來,難於交帳,想叫俺頂住了,以觀後效?」种師道想到這裡,就答應馬擴,如果劉鞈再來催促,他一定要用馬擴轉述的話把他頂回去。態度上似乎比昨日堅決些。

得到种師道的承諾後,馬擴又急忙馳回雄州去見童貫。童貫的侍從以一種堅定的然而也有些閃鑠可疑的態度,告訴他宣撫正在內室與朝廷派來的監軍密談,此刻不得接見他人。

「哪裡又派來個監軍?」馬擴奇怪地問。

「監軍崔詩,是宜撫當年在江南的老同事。」

「裡面說話的還有別人?」

「還有蔡學士。」

「劉參謀也在裡面?」

侍從搖搖頭說不知道。

馬擴無奈。只得轉身出來,再去找劉鞈,仍來找到。馬擴抽這個空檔到行館去和王介儒周旋一番。王介儒是個老練的外交家,早就了解前線的情況,卻出之以沉著的態度,只要求早些與童貫見面。馬擴與他客氣了兩句,答應相機行事。這自然是句空話,王介儒點點頭,也就不言語了。

馬擴昨天就委託了一個隨從,前去打聽趙傑家屬的消息。這個隨從今天前來回話說,找不到人。原來大軍撤退得慌張,人人自顧不暇,當然不會有人再去照顧城外的老百姓和南歸的漢兒,只好隨他們自己落荒而走,各尋生路。

馬擴不放心,第二次去城外時,自己再去打聽一番。碰到幾個南歸人,都說不知道趙家的人哪裡去了。

「俺倒脫身回來了,」馬擴懷著十分沉重的心情懷念道,「卻不知道大哥與沙兄弟陷落在哪裡?連大嫂也不見影蹤,叫俺耿耿於心,放不下來。只好消停兩日,再去打聽。」

在馬擴的頭腦里有無數事情要考慮,在他手裡有無數事情等著去辦。例如關於雄州城城守之計,他在兩次進出城關時,自己心中就擬定了一個方案,要與城外的大軍,結成犄角之勢,才能戰守兼備。這個童貫並沒有委託他,而已委託了勝捷軍,這支軍隊早在廿六日一敗以後,就撤入城內,保護宣撫司。這是一支令人不能放心的軍隊,看到他們沒事鳥亂,該做的事情倒不去做,馬擴先是寒心起來。

但是在六月初二這一天中。馬擴努力排除其他一切,集中全力於他認為是最關鍵性的撤兵問題上。

戰爭是解決敵我之間總矛盾的手段。可是不僅在敵方,即使在自己一方的內部中,也存在著各式各樣的矛盾,經常起著削弱自己力量的總和,阻礙順利地解決敵我總矛盾的反作用。當局勢順利的時候,這種內部矛盾暫時被掩蓋起來,它的反作用也暫時被抑止到最低限度。可是當局勢向著逆方向發展時,它就會充分暴露出來,有時甚至可能產生敵人所不能產生的強大的破壞作用,而成為全局失敗的主因。可是在大多數情況中,作著這種反作用的努力的人不一定是自覺的,他們不一定能夠意識到自己的努力恰恰使戰爭走到他主觀上希望勝利的願望的反面,而成為失敗的主園。

現在馬擴已成為這種內部矛盾的一個方面。

在這一天中,他風塵僕僕地在城內外賓士,訪問种師道兩次,訪聞童貫、劉鞈各三次。除了第一次見到种師道本人外,其餘各次訪問都落了空。沒有見到本人,他就跟統帥部的將領們、宣撫司的僚屬們、守衛們和劉子羽、辛永宗等人打交道,跟他們談話,打聽消息,交換意見,辯難和爭論,把他的精力發揮到最高限度。他是把一天的十二個時辰當作二十四個時辰來使用的,只要能夠說服得某一個人同意他的主張,就不算白白浪費時間了。可是他得到的效果還是零。

馬擴不知道他的對方——內部矛盾的另一個方面也以同樣的活躍,同樣充沛的精力,再加上他們的閱歷和老練、有利的客觀條件,正在干著與他相反的事情,破壞他的活動。他們巧妙地躲避著他,成功地甩脫了他,並且利用他的沒有成果的訪問和爭辯,把他的時間一段段、一節節地分割開來,分別「禁錮」在軟禁的籠子里。這是一種高級形式的「甩脫戰術」,它使他東奔西走,到處碰壁,叫他捉了一天迷藏而一無所獲。看起來好像滿天飛,實際上是絲毫動彈不得。

馬擴氣惱異常,到了深夜,他實在忍無可忍,第四次跑到宣撫司,推開值班守衛的衛兵們,排闥直入童貫的卧寢。

童貫的貼身隨從跟他爭鬧的聲音把睡夢中的童貫吵醒了。

「如此深更半夜,」童貫聽清楚了是馬擴的聲音,隔開一道屏風,故意惱怒地問,「是哪個敢到這裡來吵鬧?」

「是俺馬擴,」他大聲地回答。

「這小子,」童貫想,「今年新正,撒野撒到政事堂,居然和王太宰當面頂撞起來,全虧咱在旁一力回護他,才得下台。如今又鬧到咱卧寢中來。真怪不得他們說他無法無天,不知天高地厚!」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童貫嘟噥了兩句,接著就顯然不高興地問,「馬宣贊夤夜來此,有何貴幹?」

「進兵之議,尚無定論,」馬擴的嗓音更加響亮了,「傍晚時分,辛統領傳話於俺,說宣撫有事相召,來了又來傳見。劉參謀也不知哪裡去了,一天沒有找到他,悶葫蘆里賣的什麼葯,俺也無法知道。如今大局堪虞,禍變之來,即在頃刻,豈是宣撫高枕無憂之時?俺此來正是要和宣撫談個決定之計。」

童貫在黑夜中,摸索了一回,喝聲:「取火來!」似乎有起床之意,後來又改變了主意,重新躺下去,惱怒地說,「宣贊真是少不更事,撤兵進兵。何等大事,難道幾句話就談得妥當!宣贊還是回去休息,有事明天再議。」

「俺不走!」馬擴聽出童貫的說話中有變卦的兆頭,更加堅決地回答。

「宣贊果真不走?」

馬擴索性掇條板凳在屏風外坐下來了。他的行動和說話的聲音都表示出非常的堅定性。

「這等大事,未經談妥,叫俺怎生回去睡覺?晌午時分,宣撫與監軍談論了一個多時辰,可有定論,朝廷可別有旨意?俺今夜不得宣撫的一句話,就在這裡坐守一宵,決不回去了。」

隨著馬擴的密度越來越強硬,童貫倒軟下去了。

「宣贊真是個急性子的,」他又嘿嘿地笑起來,「宣贊自己睡不著覺,遮莫要咱奉陪不成?夜來接待崔監軍,鬧到初更才睡了一個更次,不想又被宣贊吵醒,這日子可真不好過。」

「誰叫宣撫挑起這付千斤重擔?事至今日,如果撤兵進城,禍在俄頃之間,如果議而不決,前線士氣動搖,潰敗也只在數日內。應付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聞問,宣撫今後休想再有貼席之夕了。大家作速議定了進兵之計,轉危為安,讓監軍上復朝廷,也好教官家放心。」

最後童貫變得十分溫和了。他主動提出解決辦法,實際上是解決馬擴賴在這裡不走使他睡不好覺的辦法。

「既然如此,宣贊且請回去,俺明日知照劉參謀,卯正時分,都來俺這裡相會,當場談個明白,定下進退之計,豈不甚好!」他考慮到「進退之計」四個字還說得太圓滑,未必能滿足馬擴之要求而把他打發回去,接著又討好地加上說,「撤兵之議,俺的初衷不變,宣贊放心回去好了。」

黑夜之中,又隔著一道屏風,馬擴既看不見童貫的嘴臉,又不能夠從他的說話中聽出他究竟具有幾分誠意。但是他身為宣撫,既然說了「初衷不變」的話,總不至於完全賴帳。這時馬擴不可能得到更加滿意的保證了,只得說一句:

「既然宣撫的初衷未變,俺也放了心,準定明日卯正時分來此與宣撫、參謀集議。」說畢,怏怏然地告辭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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