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五節

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主張撤退就是承認戰敗,兩者在這裡是同義詞。當然他們口頭上也還有些好聽話,說什麼暫時撤退是為了保護大軍安全,是為了組織更好的進攻等等,但根據當時當地的特殊條件,這種說法是不現實的,前線的戰士都了解這一點。

馬擴抽空去摸一摸宣撫司各人心裡的底。

蔡攸是不怕承認戰敗的。他雖是伐遼戰爭發起人之一,但此番北上,奉有明旨,只管民事,不問軍政。軍事上的失敗,應由都統制种師道負責,即使要向上追究,也只能追到童貫身上,無論如何不會追到他蔡攸頭上來。再則,對於戰敗的後果,他也沒有往深處去想,更沒有聯繫到他的根本利害。戰敗了頂多與沒有發動這場戰爭一樣,還會有什麼更大的禍水?朝廷之所以要發動這場戰爭,戳穿了說,無非是一場兒戲,成功了大家興高采烈,失敗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頂多另外再找個題目去「玩」,天底下好玩的事情多著呢,豈止戰爭一件!北齊後主的兄弟建議兄長把一個捆綁著的宮女裝進木箱里,再放進幾斗蠍子,大家都去欣賞蠍子折磨那個宮女的奇觀。後主看了,果然十分稱賞,還責備兄弟道:「如此樂事,何不早來奏知?」在蔡攸的心目中,收復燕雲,又何嘗不是這一類的樂事,可惜它玩起來沒有那麼有趣,不能為他們提供官能上的快感。既然如此,不如藉此下台,早點回東京去另找別的玩,何必再留在前線尋歡不成,反而惹得一身腥臊?因此蔡攸主張撤兵是十分自然的,毫不足怪。

宣撫司的僚屬們只有與他們本身利害有關時才關心前線戰局。現在他們的共同看法是敗局已定,童貫也將下台。既然在前線已無油水可撈,剩下的事情就是逃命要緊。他們雖然都頂著「立里客」這個光榮的頭銜,卻沒有哪個準備壯烈犧牲,做「立里」的殉葬品。殉主而死的田橫五百舍人,那只是書本中渲染得熱鬧的平話故事,誰又真到海島中去核實過?如果真有那麼一回事,那肯定是一群大傻瓜。他們才不稀罕那樣的大傻瓜呢!富貴不得,退而求身家的安全,主張撤退,這完全符合推理。

趙良嗣是伐遼戰爭的真正老牌發起人,並且始終參與其事。對他趙良嗣,這場戰爭不是兒戲,而是以他的生命為籌碼的賭博。賭輸了,逃不脫首先發難的責任,肯定要受到充軍流放以上的處分,這是毫無疑問的。說他再想逃回去投靠李處溫,那倒是冤枉他了,他不但無此想法,而且事實上也無此可能,耶律大石早已斷了他的歸路。因而與宣撫司的僚屬們相反,他力主堅守,企圖轉敗為功,他的態度是明朗、堅決的。只是目前他處在倒霉的地位上,他的話已不能見信於人。因此他把馬擴看成為救命稻草,竭力慫恿他去說服劉鞈,還替他出了許多點子。

童貫是這場戰爭的實際負責人,一戰而敗,雖然可以把責任推到种師道頭上。事實上,這三、四天中,他每天都有兩、三道奏章上奏,反覆說著同樣的話。但畢竟种師道也是個大員,有專折上奏之權,他也生著一張嘴,三對六面,童貫未必就可以脫盡干係。何況他的貪慾心極強,不到圖窮匕現,不肯輕易罷手。因此他對撤兵或進兵之議,持著猶豫的態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在這點上,趙良嗣比馬擴的認識要深劉些。馬擴聽了童貫的一席話,認為他已經真正反對撤兵了,趙良嗣卻勸馬擴多多促進童貫,說「事之成敗,端繫於宣撫之一念」,含有怕他中途變卦,要促使他堅定下來的意思。這是深明童貫心裡底蘊的話。

主張或反對撤兵,各人都有自己的利害關係,自己的心理背景以及一套在表面上聽起來也是振振有詞的說法。對於他們各人所抱的態度,馬擴都可以理解。

馬擴大惑不解的是劉鞈的態度。

馬擴向來不把劉鞈看成為宣撫司里的一夥,不僅因為他跟他們父子都有交情,劉鞈還是他父親馬政的朋友,是他的父執,更因為劉鞈在西軍中多年,歷練軍事,做過許多有益於大眾的事情,平日的議論與主張與西軍中人多有吻合之處,並且頗能主持公道。在馬擴的心目中,毋寧說,對軍隊中的文官劉鞈例外地抱有一定程度的尊敬。現在他聽到劉鞈堅決主張撤兵,种師道這樣說過,童貫、趙良嗣又先後加以證實。馬擴自己還為劉鞈找出一些理由來解釋,認為他大約是受了宣撫司同僚的影響,對戰局作了錯誤的判斷所致。他相信這不過是個技術問題,只要把道理和利害關係講明白了,一向通情達理的劉鞈一定會從善如流,改變主張。他既然能夠說服童貫,難道說不服劉鞈?

像常有的情況一樣,凡是主要負責人在關鍵時刻猶豫不決,拿不出一個明確的主張,就一定會有人取代他的地位,挺身而出,代他發號施令,成為事實上的負責人。因為這時大家都在期待著下一步怎麼辦,拿得出主張的人必然是具有權威性的人物。在這間不容髮的戰爭關鍵時刻尤其是如此。

劉鞈對於撤兵之議是言之成理、持之以堅的。許多人相信他之堅持,確有事實上和理論上的根據,而並非專從個人利害出發。這就大大增強了他的發言地位。當童貫首鼠兩端,狐疑不定時,他就毅然出來發表自己的主張,操縱輿論,代替童貫指揮一切,一時成為大局的中心人物。

馬擴好容易找到他,他剛從前線回來,撲麵灰塵和滿身大汗還來不及洗去,就趕緊吩咐許多早在他家裡等候著的人們去趕辦那些要緊事情。這裡已經形成了一個以他的理論為根據的指揮系統。人們聽他的話,按照他的命令辦事。

他冷淡地招呼了馬擴以後,把他放到最後一個不重要的客人的地位上來接待他。馬擴意外地發現他比頑石更難點頭。馬擴對他說的種種理由,他一句都聽不進去。他說:「兵家見利而進,不利而退,這是天經地義的道理,不允許違背。」當馬擴說到耶律大石揚言要在三數日內再發動一次大規模的攻擊時,他抓住這個把柄,大發起議論來。

他引證了一段史實道:

「東晉末年,劉裕發兵北攻南燕,包圍了南燕的京城廣固,南燕國主幕容超抵禦不住,求救於後秦國主姚興。姚興特派一個使者來威脅劉裕道:秦、燕鄰好之國,豈可見危不救?今晉攻之急,秦已遣鐵騎十萬屯洛陽,晉軍不還,便當長驅而進。劉裕毫不猶豫地回答他:語汝姚興,我本議克燕以後,息兵三年,再取關洛。今能自送,便可速來。劉裕的參軍劉穆之急忙馳來責怪劉裕回答得太輕率了,不該得罪姚興,多樹一敵。劉裕笑道,此乃兵機,非卿所解。劉裕的意思是兵貴神速,姚興如真有力量救燕,早該出我不意派兵前來襲擊我了。何必派了使者來泄露自己的軍事機密?以彼例此,正復如是。耶律大石如能發動襲擊,何必把自己的軍事機密泄露給宋使知道,讓我軍預作防禦?一個老練的軍事家如耶律大石者最懂得用間之道,他是要想借足下之口,進行威脅我軍之實,千萬不可中他之計。」

馬擴爭辯道,今日的形勢與當年劉裕時不同。劉裕正在得勢之際,姚興懾其兵威,不敢搬兵相救,才出此恫嚇之言。今日我軍累敗之餘,耶律大石何所懼而縮手不前?馬擴還不客氣地批評劉鞈引證這段史事是泥占而不化。

「兵有常道,史所明證,古人豈欺我哉?」一句話觸惱了劉鞈,他教訓馬擴道,「後生小子,讀了幾卷書,就胡亂主張起來!」

馬擴發現不但在道理上難於說服他,而且在態度上他也是咄咄逼人的,一反過去的常態。譬如在稱呼上,過去他總是親熱地稱之為「賢侄」,今日一上來就只是冷冰冰地稱之為「賢」,後來變成「足下」,最後索性斥為「後生小子」。馬擴還特別注意到他列舉《孫子兵法》中的幾種間諜的名稱時,強調利用軍使往來,把有利於我的假象讓敵使帶回去,這就不知不覺地成為被敵方所用的內間了。這句尖刻的話,出之於一向以忠厚長者出名。並與他馬擴有多年交情的劉鞈口中,實在非常奇怪。

他們爭論多時,最後得到唯一的結論是:明天再議。

馬擴沒有也不可能知道劉鞈是帶著那麼強烈的敵對情緒與他進行爭辯的。他現在不復以故人之子,而是以敵對者的目光來衡量馬擴的一切。

從道學的意義上來說,劉鞈一向自認為是個「君子」。君子有君子的邏輯,凡是與君子為敵的必然是「小人」。馬擴既然與他為敵,馬擴當然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對小人要嚴厲,對他的胡言亂行,必須有以「折」之,必須與之鬥爭到底,這樣才對得起朝廷和官家,才是他的忠君愛國之道。

使劉鞈作出馬擴是個敵人——連帶也使他成為一個小人的結論,其事實根據是:馬擴使遼之役,確有危險,但當時是趙良嗣首先在會議中提名推薦的,他劉鞈以忠厚之心待人,當初雖以公事為重附和了一下,事後就派兒子子羽前去通知他,使他有所準備,可以婉辭。至於找不到人,那隻好怪他自己到處亂鑽,野馬般的性子,粘不住腳,非子羽之過。他自己對待故人之子的馬擴真可算得是公私兼顧,仁至義盡了。怎奈馬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使遼之役,是由他劉鞈向宣撫推薦的,因而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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