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四節

馬擴一刻不停留地馳進雄州,把王介儒一行人安頓好,自己徑到宣撫司去找童貫復命。

宣撫司里已亂成一團。

衙門的門禁形同虛設,過去的那種煊赫威勢如今已一掃而空。許多不相干和沒有腰牌的人或者出於好奇,或者是別有用心,都可以隨意出入,沒有人管——他們也許是宣撫司里某一個官兒的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門崗也懶得問一問。

許多房間用交叉的封條封閉起來了。但是封條之所以能夠起封條的作用,其權威性全在於印在它上面的一方長方的關防。這種朱紅的九疊篆字,向來不可一世,現在隨著宣撫使本人的威風掃地,它也起不了「關」和「防」的作用,封條更成為一張廢紙。人們孰視無睹地打開貼著封條的門,有的還乾脆把它撕去,自由進出,毫無忌憚。

草草地用草席包起來,用木箱裝起來,用麻繩紮起來的公家文件以及細心地在顯眼的地方都貼上標籤的私人行李、包裹都堆在過道上,堆在空房間里,堆成一座座的小山,單等有空出來的車輛,就裝上往後方送。他們似乎隨時都準備把這個機關撤退到中山府、河間府、真定府,必要的時候還可以撒到開封府。

宣撫司是一個特殊的機關,宣撫司的隨軍人員是一種要加上引號的例外的軍人。他們永遠保持兩種優先權:打了勝仗,他們保持議功敘賞的優先權,因為他們的手長;打了敗仗,他們保持拔腳飛跑的優先權,因為他們的腳長。當然,除此以外,他們還保有其他種種的優先權。

宣撫司的僚屬們,過去把馬擴看成為一匹不羈之馬,因此大家對他進行嚴厲的譴責。現在一敗之餘,他們共同的看法是朝廷將有行譴,童貫不一定或者是一定不可能再保牢宣撫使的位置了,因而他們自己一個個也都成為不羈之馬。馬絡頭、銜環、韁繩、腳鐙一齊被丟得遠遠的,一切束縛都擺脫了,他們再也不講究體統禮貌、上下尊卑以及到衙門來上班的一整套清規戒律。他們高興怎樣就怎樣,有的人在外面亂跑,趁亂鬨哄的機會把一切可以撈到手的東西順便往口袋裡塞。更多的人擠在一塊,相互製造謠言,醞釀氣氛,壓迫童貫把這個機關往後撤。他們的消息特別多,一個時辰內要來多次警報,奇怪的是,到頭來他們自己也相信起這些自己製造出來的謠言了,彼此轉告,廣泛傳播。

一句話,耶律大石的勝利,把賴以支撐這個機關的秩序的宣撫使童貫的個人氣焰完全打下去了。

當馬擴找到這個氣焰已經大大降低了的宣撫使本人,向他彙報出使經過時,這一群「不羈之馬」也跟著進來,環坐在童貫周圍,大聲談笑,並且希望聽到什麼不合脾胃的東西以便對馬擴大肆攻擊,用來證明他們過去是、現在更加是他的死對頭。他們原來推薦馬擴出使,早已料定他有去無回。現在馬擴居然活著回來,並且公然在這裡露面,這個事實就使他們受不了。

在馬擴彙報過程中,他們不斷插進話來,打斷馬擴的說話,這使馬擴警惕起來,不得不小心地把一部分最機密的話保留下來。

當他說起瑤光殿蕭皇后議降一節時,僚屬們頓時起鬨,紛紛發表議論:

「馬宣贊成就得如此大功回來,可惜晚了一步,前線吃個敗仗,一場功勞也就化為烏有了。」

「千怪萬怪,要怪那老種不爭氣,他如打個勝仗,馬宣贊再齎著蕭皇后的降表回來,豈不成為大大的功臣了?」

「凌煙閣里圖功最,不數當年曹利用?」一個捷才馬上吟成兩句詩,還加上一個「可惜呀可惜!」

「千怪萬怪,要怪馬宣贊頷下少了幾莖髭鬚,上了蕭皇后的當也不知道,倒教我們吃了大虧。」有人開始對馬擴進行人身攻擊。

「打敗仗是一節事,瑤光殿議降又是一節事。議降在前,吃敗仗在後。馬宣贊此行一定是大有所『獲』了。」血氣已衰,戒之在得的李宗振,好像幫著馬擴說話,但他的重點在一個獲字,他故意把這個字說得十分神秘化,聲音拖得很長,有一波三折之妙,然後向眾人點點頭,「馬宣贊停回兒可要亮出來,讓大家開開眼界。這個蕭皇后手面闊綽,她的饋贐一定是大有可觀的!」

馬擴不理睬這些胡言亂語,繼續與童貫談下去。

當他分析了總的形勢,斬釘截鐵地主張重振旗鼓,堅守陣地,頂住遼軍的攻擊,堅決反對撤兵進城之議時,僚屬們群情激昂地鼓噪起來。

「馬宣贊既然如此少年英雄,就該匹馬單槍到前線去頂住耶律大石,何必到這裡來搖唇鼓舌!」文字機宜王麟說得最尖刻,他從鼻子管里透一口氣,「哼!這才叫『螞蟻頂石臼——』」

「吃力不討好。」兩搭檔之一的賈評連忙接上來補足他的歇後語,加上說,「只怕把馬宣贊壓成齏粉,也救不得老種一命。」

「撤兵之議早已定局,」有人義憤填膺地拍案叫罵道,「豈容得他在這裡搖唇鼓舌,蠱惑人心,誤了大事!」

馬擴忍無可忍,忽地站起身子來,指著不知道從哪兒碰來一撮灰塵的王麟的鼻子尖——因為他剛從那裡哼出來的一聲最惹人注意,厲聲喝道:

「馬某在此向宣撫述職,無與別人之事,諸公想聽聽的,就安靜坐下來聽,少安毋躁。不想聽的,就請便出去。這裡是機密房,豈容得青蠅營營,在此胡噪!」接著他不客氣地詰問童貫道,「我軍一敗之餘,難道國法軍紀,也都隨著蕩然無餘了嗎?宣撫受朝廷重寄,表率三軍,竟容得有人在宣撫的機密房裡大聲騷擾!」

眾人一齊看看童貫的顏色。雖說童貫的威風已經大大打了折扣,畢竟朝廷尚無明旨降下,大印還捏在他手裡,尚有餘威可逞。只見他臉色一沉,向門外揮揮手,幕僚們一窩蜂地退出機密房,然後就擠在房門之外三三四四地議論起來。

「讓這等乳臭未乾的小子來參與末議,天下事焉得不壞?」

「都怪諸君不好,大家都推舉那小子出使遼廷。俺當初就力持異議,其奈孤掌難鳴矣?」

「總怪俺等平日沒有把他教育成人,今天他就目空一切起來,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這儼然是個老前輩的口吻,似乎他一直是在諄諄教諭。希望使之成人的,爭奈孺子不可教矣?但是他說得太溫和了,賈評立刻用最激烈的言詞來抵銷他的影響。

「這小子不知道受了逆婦蕭氏(給各種身分的人以明確的稱謂,這也是幕僚們的形式邏輯)多少賄贐。要把俺等淹留在此,成她一網打盡之計。」他發起倡議道,「俺等這就動個議狀,大家簽署了銜名,公啟宣相,把這個通敵有據、搖惑軍心的小子拿去宰了,也好叫老種他們識得俺等的手段。」

「先把那小子的行裝搜上一搜,看他受了逆婦蕭氏多少賄略。只怕他經過前線時,已經作了手腳。」

這時童貫在室內看見馬擴的臉色怒沖沖的,就陪笑安慰道:

「這些耗子們吃空了這裡的糧倉,又想鑽到哪裡去覓食了?他們正在打退堂鼓,唯恐脫不了身。」童貫平日雖然百般信用他們,對他們的個人想法,卻是一清二楚的。明知道他們不可能成為自己的孝子賢孫,跟他一齊殞滅,卻也割捨他們不得。只要他一天坐在宣撫使的位置上,就要讓他們這些耗子繼續來鑽他的糧倉。這個道理猶如官家之對待他本人、對待王黼、蔡攸、高俅他們一樣,大家心裡都明白。當下他安慰馬擴道,「子充休與他們一般見識,咱們且議論大事要緊。」

童貫的氣色越來越溫和了,與他平日飛揚跋扈、頤指氣使的態度完全不同,竟有些虛心求教的神氣。他先盛讚馬擴出使的功勞,可惜功敗垂成。然後微微說到种師道剛愎違命,擅令楊可世過河挑戰,打草驚蛇,激怒了耶律大石,以致造成全線潰敗。他說的是謊話,但在戰敗以後,他已經把這個謊話反覆說了十多次,並且在無可掩飾的情況下,已把這話上奏朝廷,自己也相信這是事實了。

「據馬某所聞,耶律大石發動掩擊,蓄謀已久,豈是我軍挑釁之過?」

「這個暫且不談,」童貫連忙搖手制止道,「先說善後之計,宣贊看看如何來收拾大局?」

接著他隨到目前大局的核心問題是蔡宣撫、劉參謀都力主撤兵,宣撫司的僚屬們為了本身安全也都支持他們。只有趙龍圖一人力持異議,反對撤兵。於是他問道:

「趙龍圖雖反對撤兵,卻說不出一個道理來,宣贊且說此中利害如何?」

馬擴扼要地重複了自己的幾點想法,還補充了剛才在眾人面前不便明言的機密話。他注意到童貫聽得很仔細,特別對李處溫的一節更加感到興趣。馬擴直截了當地反問道:

「主張撤兵的,都只為自己打算,不顧國家大局。馬某且同宣撫本人意下如何?」

「俺心裡兀自狐疑不定。」童貫說了一句他難得說的老實話,「這等大事,難道一戰失利,就此罷了手不成?如今聽宣贊這一說,大事尚有可為,俺聽了心裡也就踏實。宣贊快去找劉參謀,只要說得動他,俺仍主進兵之議,伺機力圖反攻。至於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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