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二節

第二天,馬擴、王介儒一行人剛起床,就被耶律大石從前線派來的軍隊嚴密地「保護」起來。他們被「保護」得這樣周到,以致在三天之內,沒有一個人能夠離開大門一步。

直到廿九日傍晚,忽然聽到一陣契丹話的喧呼聲。接著就有人用漢語大聲地傳呼。

「大石統領專誠前來拜謁馬宣贊。」

傳呼聲未絕,耶律大石不帶一個隨從,自己邁著蹩腳的大步走進來了。

耶律大石只有中等身材,算不得是個很高大的人,但他在精神上和肉體上都很結實,沒有因為一戰得利而虛胖起來。歷史上有的是那種由於某一方面的暫時的成就就裝模作樣,把自己變得像只氣球似的胖鼓鼓、輕飄飄的人物,因而他們就終於不得不成為曇花一現的英雄。他們的成功被他們的虛驕抵消了。他們有限的容積盛不下逾量的成功,就要從身體中溢出來。

耶律大石當然是高自位置的。這種高自位置不是產生於被勝利沖昏了的頭腦,而是產生於他生活實踐中的優越感。這是一切高亢英鷲的人物的共同賦性,但他又有著自己的明顯特性。他非常坦率,簡直坦率到令人吃驚的地步。他用著好像對一個朋友、同僚甚至是他親密的幕僚那樣坦率的態度來對待馬擴。這一方面因為他非常欣賞馬擴在燕京所做的一切事情,他認為馬擴是個能夠大大加害於他的朝廷甚至他個人的人物。他不重視馬擴之加害,因為這種加害,已經被自己先發制人的勝利打破了,他所看重的只是馬擴之能夠大大加害於他。因為能夠加害於耶律大石的人,也必然是一個非常的人物。另一方面又因為他有著這樣堅強的自信,相信自己已經做過的和正待要去做的一切事情,對於具有像馬擴這樣一級水平(他能夠做出他在燕京所做的那些事情)的對手,一定能夠理解他、欣賞他。他深信自己的事業,從自己一面的立場來看,都是必要的而且又是必能成功的,他不怕在馬擴面前泄密,反而告訴了他許多機密話,希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支持。

一個真正卓越的人物,對於他心目中看得起的談話對象是坦率的,不願對他保密。雖然在馬擴入境之初,他曾經命令要嚴格地保守軍事秘密,現在面對著馬擴本人,他卻肆無忌憚地把自己的許多想法都談出來了。這種從戰略意義上來說的蔑視保密,與其說出自他的坦率,毋寧說出自他的自信,他不相信在馬擴面前泄了密,就會給他帶來多少不利之處。

現在他老老實實地告訴馬擴:根據他和蕭干在戰前的安排,準備宋使馬擴和王介儒一行人抵達前線時,立刻把他們全部殺死,徹底破壞和議,以加強破釜沉舟地擊敗宋軍的決心。他說幸而在他們到達以前,戰爭已經勝利結束,現在沒有必要再殺害他們了。他似乎用諮詢的眼光,徵求馬擴對於下面一個可能出於他的意外的決定有什麼意見。

他的見解是,他現在已經說服蕭干,改變原議,要求馬擴陪同王介儒到宣撫司去談判遼、宋合作,共同防禦女真的問題。他們已經利用這三天的時間到燕京去換了國書回來。

「馬某受命前來招撫貴朝君臣,」馬擴簡單地回答道,「其他之議,未敢與聞。」

「好個招撫貴朝君臣,」耶律大石豎起拇指稱讚道,「馬宣贊隻身直入虎穴,把李門下父子玩於掌股之間,熒惑聖聽,迫成和約,膽大包天,堪稱為一時豪傑。倘非俺一力主張出擊,大遼的宗社就不可聞問了。如果認真要算起這筆賬來,俺前線的將士可真要對不起宣贊了。只是如今事過境遷,這段前話,不必再提了。」

耶律大石輕輕一筆繳銷了馬擴的招撫之議,接著就從現實出發,繼續闡述他的和議計畫。

「想我兩朝,兵禍不解,正好讓金人坐收漁翁之利,其愚莫及。何如雙方翻然變計,重締舊好,聯防以御金寇,使女真稍戢野心,才可保得幾十年的太平,否則惟有同歸於糜爛之一途。貴朝未必信我敦好之誠,但俺之此議,確是為了兩朝之好。這等大事,貴在當機立斷。不識貴朝君臣,有此卓識,力促其成否?」

說到貴朝君臣時,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輕蔑感,然後略為停頓一下,接下去說:

「貴朝朝議囂然,議論橫生,徒託空言,無裨實際。這個俺所深知,豈可與言天下之大計?只有宣贊,出入行間,又曾僕僕於遼、金道上,洞悉三朝虛實,俺心中早就挑中了宣贊,要在宣贊面前傾談為快。宣贊且道此議進行得通否?」

聯遼防金之議,在蕭皇后與馬擴的談話中,曾略露端倪,從馬擴個人的見解看來,也認為很有價值。但是馬擴可以贊同的是以宋朝為主的聯合抗金戰線,現在一戰以後,遼的地位已反客為主,這種近於城下之盟的協議,無論如何是馬擴所不能考慮的。

「林牙此議,」他還是嚴正地回答道,「馬某剛才已經說過,不願與聞。」

這一次馬擴說的是「不願與聞」,而不是「不敢與聞」,說明他採取的是更加堅決的否定態度。而不是比較謙遜的保留的態度。這使得耶律大石非常不滿意。非常失望。他原來希望此議能得到馬擴個人的贊同。於是他竭力從馬擴的表情中尋找他所以要采職這種否定態度的原因。

「俺猜中了,想是宣贊因貴朝一敗以後,恥與我朝議和。可是宣贊豈不想到,如果貴軍一戰得勝,俺還能與宣贊安坐於此商議共同御金的大事嗎?」耶律大石的思想太迅速了,他的第一個理由還沒有被馬擴接受,馬上又說出第二層理由道,「再不然,想是宣贊因職責所限,未便就此與俺深談,這個俺也不能勉強。只是金人狼虎之心,貪得無厭,貴朝日後終將吃它的虧。」

耶律大石雖然不勉強馬擴表態,但仍相信馬擴在內心中是支持他這項建議的。他坦率地表示了這種看法道:「俺深信閣下有此卓識。王中秘把國書帶去給童宣撫時,閣下要以兩朝的利益為重,據理力爭,促其成功,休辜負了俺的這番期待之意。現在不談這個了。」

接著他又回過頭來談論馬擴的燕京之行,這是使他深感興趣的談話題材。

「宣贊在燕京的行止,俺都知道,」他帶著洞察一切的精明的微笑說,「聽說閣下在京與李處溫那廝廝混得熟,還派人混入宮禁,勾結李奭,真是大膽荒誕之至。卻不知道天下事不繫於此等鼠輩之手,」說著他搖得腰問的佩劍鏗鏘作響,「而繫於這個。宣贊豈非枉費心機!」

「足下佩著一柄寶劍,就以為天下事可以隨心所欲,卻不想天下佩寶劍的人多著呢!」馬擴笑笑說,「別的姑且不說,即如王中秘攜來的國書,是國妃再三與俺言定了,折釵為誓,又經國王鈐上印璽,何等鄭重!足下憑著一柄寶劍,把它換來換去,視同兒戲。國王、國妃,如有別議,難道足下也用寶劍來迫使他們就範嗎?」

「苟有利於國家,又何所不可為?豈不聞『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俺身為大將,負著社稷重任,一心為國,卻不拘泥這等小節。如今國勢蜩螗,狐鼠橫行,內外兩副重擔,都落在俺與四軍身上。朝廷內見異思遷、賣主希榮的齪齷小人,大有人在。一等前線穩定,俺就當提兵入京,盡除此輩,以安宗社。此事俺已預作布置,他們如想南奔,真是自投羅網,如想北投金虜,俺也早有提防之著。閣下得便,寄語李門下,勸他休再生此妄想了。」

「北投金人,倒是小事,」馬擴又一次微笑道,「只怕他們就此把完顏阿骨打請進居庸關來,足下防不勝防,到了那時可大費手腳了。」

「金虜真要進來,俺前拒虎,後拒狼,即使陷入兩面作戰,也無所畏懼。」

「林牙說得好輕鬆,前後受敵,乃是兵家大忌。只如林牙剛才說的『前線穩定』四字,真要做到,也是談何容易?據俺所聞,貴朝境內,義軍四起,禍患之來,近在心膂,後方先自不穩定了,自顧不暇,怎談得到『前線穩定』?」

「宣贊說前線穩定,談何容易,只是猜測之詞,」耶律大石點頭道,「俺說容易做到,卻有根據。宣贊只聽到三日前道路上傳聞的消息,卻不知道這兩天我軍又續有進展。」

一談到前線,耶律大石好像一匹久經戰陣的戰馬聽到鼓角聲時那樣地興奮起來。對於一個戰略家來說,還有什麼比得上他在一場勝利的戰役後,當著一員敵方將領的面,謙遜而又痛快地分析這一戰役成敗利鈍的因素更加感到興趣的事情?這時耶律大石把馬擴當作這樣一個可喜的談話對象,似乎馬擴是被邀請來分享這種樂趣的一位貴賓。他諱細地談到廿六那天,他怎樣煞費苦心地把楊可世的精銳部隊牽制在界河兩岸,甚至楊可世的渡河作戰,也在他預料中,把楊可世本人放過河,他才可能放手發動南岸的攻擊。他承認楊可世的猛攻,幾次動搖了他的陣腳,有好幾次他幾乎要改變原定計畫把包抄兩邊的大部隊撤下來解正面之圍。如果這樣,就中了楊可世之計,使大局改觀了。他說楊可世最後一次猛攻時,他一度認為自己已被戰敗,準備一死殉國。當時他藏在陣後,與楊可世只有一箭之距,幸虧將士們力戰,持之以堅,才能頂住楊可世的攻擊,轉危為安。說話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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