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五節

楊可世喘一口氣,迅速整理了隊伍。他留下一百名士兵負責修理和保衛浮橋,保持兩岸之間的交通線。這是非常重要的,卻並不具有很大吸引力的任務,因為這個時候,人人都想跟隨主將前去衝鋒陷陣,建立殲滅敵軍的大功,誰也不想留下來擔任這個具有後勤性質的工作。

楊可世一眼瞥見在第一批登陸的士兵中間也有李孝忠在內。「這是一個可以放心把任務交給他的人。」他高興地想著。立刻下命令:

「李孝忠,你留在這裡指揮俺的三哨親兵一百名,守住浮橋,不得有失。如有動靜,隨時派人來聯絡請示。」

還沒有等到李孝忠的答覆,楊可世就帶著大隊人馬風馳電掣般地走了。

也只經過極短促的時間——正好和楊可世整理自己隊伍的時間相等——遼軍已重新調整了陣容,布置了一個「偃月陣」。所謂「偃月陣」並沒有什麼神秘的地方,只是左右兩翼環抱住河岸,中間一部分陣地向裡面凹進去,準備把進攻的宋軍隨時吸入鉗形包圍圈中。這是一種常識性的作戰布置。原先被宋軍驅散的遼軍,現在又迅速回到自己崗位上,按照指定的部位排列起來,陣容十分嚴整,彷彿在頃刻之間就在剛才還是光禿禿的平地上豎起一道人牆。楊可世雖然久戰沙場,但在西北多山的戰場上,卻很少碰到過這種陣勢。他不敢怠慢,親自帶著一部分親兵,環陣巡視一下,不禁點頭讚歎道:

「亂後能整,臨危不亂,真不愧為一支勁旅。俺倒要好好地對付他。」

宋軍留給遼軍的時間和遼軍留給宋軍的空間都是十分有限的,那邊的遼軍剛剛布置好陣形,這裡宋軍的攻擊就開始了。

楊可世先派吳革率領一彪人馬「嘗敵 」,這彪人馬挾著敵前登陸的餘威,一鼓作氣,直向遼軍中央陣地突進。一陣猛打猛衝,把這部分遼軍逼退幾十步。

吳革是涇原路的隊將,不但膽氣過人,更兼謀略非凡,楊可世商准了种師道,把他調來總管親兵營。這個調動雖然使他的軍職降低了一級,但在統帥部領導核心成員的心目中,他的身價提高了三倍。大家都公認他是可造之才,假以時日,不難貯為國家干城之選。現在他發現遼軍雖然後退,卻沒有潰亂。它好像一圈富有彈性的鋼帶,承受得起重大的壓力,彎曲一下,一待壓力減輕,它就彈回到原地。這分明是個勁敵。他們這彪人馬,完成了試攻的任務,就掠著陣地從容撤回。

楊可世接著又命高世宣率領一彪人馬作第二次的試攻。高世宣選擇了敵陣中的一個薄弱環節,在中間偏右、人馬比較疏薄的陣地中衝過去。他自己讓幾個使用藤牌斫刀的親兵掩護著,挽起大弓,瞄準遼軍前隊的隊官就射。

高世宣的弓箭十拿九穩,他一連射倒二、三名遼軍。然後發一聲喊,企圖利用遼軍混亂退卻的機會直衝進陣去。遼軍的前隊倏地分開了,第二線的弓箭手突出陣前,把箭矢飛蝗般地射來。他們以箭對箭,以多對少。高世宣恐怕部下吃虧,只得約退人馬,自己殿後,回身射倒一名遼將,徐徐退回。

根據楊可世的經驗,他擁有這樣精銳的士卒,挾著雷霆萬鈞之勢,兩次試攻,都只獲得有限的戰果,沖不進堅陣去,這顯然是一場艱苦的戰鬥了。

時間的因素對對方有利。進攻的銳氣猶如剛剛出籠還冒著騰騰熱氣的饅頭,時間拖延得越長久,熱氣消失得越多,敵方的陣地就越加鞏固,戰勝的希望也越加渺茫了。楊可世心裡焦急,幸喜得李孝忠守護浮橋,十分得力。他們不為遼軍的矢石所動,迅速修理好中斷之處,牢牢地確保交通線,使得後方的增援部隊,可以通過浮橋,大量開到。楊可世略略部署一下人馬,重整隊伍,把全軍力量集中起來,仍然選擇了高世宣剛才突陣時的敵方薄弱環節,親自帶頭進行第三次真正的衝擊。

這是最後的一次衝擊。看來不但在這個局部,今天全局的勝負都將決定於這一次衝擊。

他們的決心下得如此之大,他們的勇氣鼓得如此之足,哪怕遼軍陣地是用純鋼鑄成的,也要把它熔成鐵汁。在戰鬥意志方面,他們的主將楊可世就是全軍突出的表率。

楊可世全身披一領閃閃發光的連環吞獸面狻猊甲。有的將領在戰場上故意把自己隱蔽起來,打扮得好像一個普通的士兵,以避免暴露目標。楊可世則反其道而行之,他故意突出主將的身分,希望把更多的敵人吸引到他身邊來。這一身金盔金甲就使敵軍一望而知他是全軍的統帥。還有他的坐騎,是一匹號稱「一丈雪」的久經戰陣的白馬,馬身上也披著鐵甲,大腿以下也有甲葉保護,只有腿彎處才露出一段雪白的皮毛,不致妨礙它的自由馳騁。一名親兵掌著綉上了「楊」字、白底黑字、鑲著紅緞邊、垂著淡黃流蘇的大旗。另外有四名親兵緊緊護定他,他們緊跟著楊可世突陣前進。「一丈雪」飛奔騰踔,揚起滿天灰塵,馬蹄下面似乎激發出陣陣風雷,把他們這組人平空托在半空中,像一把千淬百鍊的匕首猛然扎進遼軍陣地。

二、三千名宋軍在吳革、高世宣、馬傅顏等幾名將領的率領下,還有种師道特別派到東路軍前線來聽候調用的涇原軍第十副將吳玠和他的兄弟吳璘等這時都跟隨著主將矯若游龍地攪入遼軍的陣雲深處。這一次不再像剛才兩次試攻那樣只攻入遼軍的表皮層就戛然而止。「楊」字大旗飛到哪裡,這些勇將銳卒就殺到哪裡。在緊張的突陣戰中,在驚風駭浪之間,大旗一會兒低沉下去,有時沉到完全看不見的程度,人們的心也跟著沉下去。忽然它又露出面來,與許多五顏六色的遼軍軍旗攪在一起,相互升降低昂,人們興奮起來。接著「楊」字大旗更高地舉了起來,敵方的軍旗紛紛被刷下去,好像一張錦帆駕駛著一葉輕舟順風前進,把周圍的波浪撇向兩邊。人們的心就更加振奮了。他們揮戈挺刃,卷舞著刀盾,直薄遼軍的心膂之地,給了它致命的一擊。

正面的遼軍擋不住宋軍的鋒芒,就採用旁敲側擊的戰術。他們從正面退卻,卻幾次三番地攔腰衝上來,企圖把宋軍割成幾段。他們的戰術部分地成功了,把個別的小隊宋軍攔截在大流以外。於是這裡那裡都形成小範圍的各自為戰。一些流動的圈子在陣雲深處擠來擠去,從激烈的動蕩進入靜止狀態,有時靜止片刻以後,又重新振蕩起來,表明有些戰士已經陷入重圍,在受到致命的重傷後,還在作著最後的格鬥,不到流盡最後一滴鮮血,決不罷休。

六隊宋軍已經透過幾層遼軍,一直貫穿到敵陣的後方。忽然發現有一部分自己人受圍,他們又回過頭來,一陣搏殺驅散,把受圍的戰士從重圍中救出來。

緊跟著楊可世一起突陣的幾名親兵轉瞬間被一隊強勁的遼軍截留住,包圍起來。楊可世錯眼不見,就失去他們,他立刻飛馬回來。這時,他的眼腈和喉嚨里都冒出火來,他只見在敵人的包國中,兩名護衛大旗的親兵被砍倒在地上,第三名名叫豹兒的一個親兵也被敵人用套索扯住捆綁去了。

套索也稱為「䌈索」,是契丹騎兵從長期習騎和實際作戰中鍛練出來的一項絕技。原來只用以套馬,數十步內外,一條軟索拋出去,軟索上端的活結就能把疾馳中的馬匹套住,百發百中。後來他們把這項絕技發展成為一種騎戰中的有效戰術。套索上系著鋼鉤,作戰時,從馬上飛出套索,只要鋼鉤鉤住敵方步騎的衣甲皮肉,順手一扯,就可以把他活提過來。契丹人的老祖宗在唐初—場大戰中,用䌈索一連活捉得唐朝的三名大將,從此䌈索之名遠揚塞內外。現在他們又在雙方距離接近的混戰中使出這項有效的武器來對付楊可世。

楊可世不愧為久經戰陣的老將,他一看飛索拋來,毫不猶豫地丟下手裡的鐵鐧,從腰間拔出「斷兕」寶劍,迎空一揮,就把套索割斷。接著是幾名遼將一齊上前攢住楊可世,幾根套索好像幾條張牙舞爪的惡龍從天空中飛來。楊可世奮起神威,揮劍四舞,只見劍影熠熠,寒光閃閃,把所有的套索一齊砍斷在地下。一名遼將不識高低,挺起一桿三棱點鋼矛奔前殺來,沒料到一丈雪像一陣旋風似地卷撲到他的身邊,他來不及把鋼矛掣回來,保護自己,楊可世已搶過他的馬頭,巨劍一揮。把他斜斜地劈死在馬上。發慌的馬馱著他的半邊屍體在戰陣中亂闖。其餘的遼兵,看見楊可世如此英勇,發一聲喊,轉身就走。楊可世的親兵們就勢上去救出豹兒,抬起楊可世的鐵鐧,趕散殘餘的敵軍,這隊人馬又和大隊匯合在一起。

宋軍的這條長龍有時是直線前進的,有時則像剛才發生的插曲那樣,又是迂迴曲折地行進著,有時受到幾方面遼軍的抵抗,又要分頭廝殺,暫時變成不規則的隊形。但是他們向前突進的總的目標漫有改變。「楊」字大旗成為他們的鷁首 ,為他們這支艦隊指明航向,破浪前進。密集的敵軍成為他們的目標,哪裡還有死戰不退的遼軍,他們就撲到哪裡去加以痛殲。

耶律大石精心布置的偃月陣中心陣地,在楊可世這一陣搖山撼海的攻擊下,似乎已瀕於破滅的邊緣。

突陣的本身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要求達到的目的是藉此引起敵方的大潰退、大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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