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一節

五月十八日申牌時分,馬擴帶了十五名隨從人員。其中一部分是從部隊的袍澤中間挑選出來的。一個靈活淘氣名叫沙真的小傢伙,從十三、四歲起就跟隨馬擴在西邊打仗,如今聽說馬擴接受這項新任務,帶著小兄弟要跟隨大哥哥去逛廟會的心情,嚷著一定要跟去。一部分來自「歸正人」,當然有趙傑,還有趙傑推薦的兩名同鄉。另外還有兩名是宣撫司撥來專門辦辦文書抄件的文職人員。他們構成了一個像模像樣的使節團,坐了渡船,徑登對岸。

遼、宋關係緊張以來,正式派遣使節到對方去執行任務,這還是第一次。遼軍前線統領耶律大石早一天已接到宋朝宣撫司送來的正式文書,就派出一些接待人員,在規定的渡口迎候他們。雙方見了面,勘驗文書後,馬擴等一行人就被送到距離界河不遠的行館中暫去休息。

行館原來是遼政府修建了專供雙方使節往來時休憩、住宿、拜會之用的。如今閑了大半年,臨時匆忙地打掃收拾一下,倒也顯得華麗。

耶律大石掌握的宋朝方面的情報比童貫、和詵、种師道他們掌握的遼方的情報要多得多,正確得多。在這方面,只有趙良嗣才是他的勁敵。他一讀到文書,就知道童貫這番派來的正式使節馬擴曾出使過金朝,被完顏阿骨打譽為「也立麻力」,是當時外交界活躍的人物,更兼是西軍出身的軍人。根據這雙重身分,耶律大石指示接待人員對馬擴一行人既要以禮相待,又要嚴格地保守軍事機密,不得隨便泄露。接待人員嚴格地遵照指示辦事,在這兩點上都做得十分到家。他們極有禮貌地以請使臣們休息為名,把他們封閉在這口華麗的大木箱——行館以內。然後,又極有禮貌地宣稱:為了保護使臣們的人身安全,正在與前站逐節聯繫接待事項,安排食宿行程,請使臣們安心休息,等候到聯繫妥當後自會通知他們啟程動身的時間。

接待人員的禮貌很周到,宣稱的理由也是無可非議的,於是馬擴等一行人不得不在五月中旬極其燠悶乾熱的氣候中,在這口大木箱中度過精神和肉體都很不舒服的大半天。

黑夜來了,「聯繫」工作也跟著完成了,接待人員又以極有禮貌的態度恭請使臣和隨員們分別登上幾輛專用的馬車啟程。這種特製的馬車有個專門名稱,稱為軺車,也是遼政府向來接待宋朝使節時,供他們乘坐的。其華麗和講究的程度,要按照乘坐者的身分地位以及當時遼、宋兩朝的友善關係而有所隆殺。但不管怎樣,所有這一類軺車,除了一個大的天窗以外,左右車壁都只開了一個小小的窗洞。似乎它不準備讓使節和隨員們得以在旅途中縱目瀏覽,而只能供他們透一口氣之用。加上馬車周圍,又有遼軍的鐵騎護衛,遺蔽了他們本來已是十分有限的視野,因而他們一路上能夠看見的只有頭頂上的星月以及閃耀在四野的無數盞燈火而已。

這是疑兵之計。耶律大石用兵虛虛實實,令人不可捉摸。有時他故意要把一切都遮蔽起來,免得被敵方覘知了自己的真正力量,有時又要故布疑陣,用誇大了的假象來迷惑敵人的耳目。誇大或縮小都要根據具體的需要來決定。耶律大石早已在內心中決定力求一戰的方針。根據這個要求,理應把自己的實力掩蔽起來,但又怕懂得軍事的馬擴會從他布置的假象中窺知了他的真實意圖,因此有意從相反的一方面來布置。他不是縮小而是張大了聲勢,目的是要給馬擴造成錯覺,認為遼軍統帥部故意誇耀兵力,企圖威懾使臣,阻撓他的諭降任務。無論在什麼情況之下,誇耀總是一種虛弱的表現。耶律大石的誇耀,其目的正是要馬擴錯認為他怯於一戰。

耶律大石果然達到目的了。

曾經渡河深入遼軍後方的馬擴十分了解遼軍在前線的雄厚實力,有了這樣雄厚的兵力還要虛張聲勢,加以誇大,這可能真是耶律大石怯於一戰的表現了。這是忘記客觀事實,單憑主觀臆斷而作出不正確判斷的典型例子。

馬擴不但在第一感中就受到耶律大石的欺騙。並且在他整個出使期間一成不變地相信耶律大石決不敢過河一戰,這就是雙重的錯誤。即使馬擴的第一個判斷是正確的,軍事情況瞬息萬變,又安見得在新的情況之下,敵方不會修改其原定計畫,反守為攻呢?判斷敵方的戰略企圖,其危害性莫大於固執所見,一成不變,馬擴恰恰就犯了這個嚴重的錯誤。這錯誤造成的後果將要在這次出使過程中不斷地反映出來,使它功虧一簣。

拂曉以前,他們趕到新城 。新城遠離前線,不屬於前線統領耶律大石的管轄範圍。耶律大石派來的接待人員把使臣們移交給新城的地方官,轉達了耶律大石的話,就遣返前線去了。

新城的地方官屬於南面宮的系統內,沒有義務接受耶律大石的命令。他們也不知道要怎樣來接待宋使才算合適。

過去遼、宋兩朝往來,雖然講對等之禮,但在對等之中又存在著不平等。遼貴族始終不忘記南朝的皇帝是他們的兒皇帝、侄皇帝,即使宋朝力爭到以兄弟相稱時,遼仍要做個老大哥。遼方的使節、接伴人員在交聘和接待時,往往要以強凌弱,怠慢宋使,在言語、禮節和實際利益上佔盡便宜。這種傳統的外交方式,隨著形勢的轉變,今天看來,顯然是不合時宜了。這一點遼方的官員都已很明白,但是新的方式呢,還沒有指示下來。遼政府根本沒有考慮到會有接待宋使之舉。他們地方官負不起責任,只有馳奏燕京,靜候皇后定奪。

馬擴一行人在新城的三天中,受到和前線完全不同的待遇。遼官只有到吃飯的時候,才設盛宴,跑來作一次禮貌上的「伴食」,與他們客氣周旋一番。最好是遠遠地離開他們,免得說話、行事出了差錯,將來責任落在自己頭上。因此馬擴他們在新城是絕對自由的,願意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也不去干涉他們、限制他們。

驛館四周,終天都擠滿著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有的來問長問短,打聽消息,有的單單為了看一看漢家的威儀,回家去好向四鄰誇耀他已經見識過南朝的官兒了,然後把他們描摹、誇張到接近天神的地步,有的主動跑來獻謀劃策;有的還一本正經地說有機密事相商,一定要「承宣」親自接見。「承宣」是漢兒們自己封給宋使的官銜,以後大家都這樣稱呼起來。

遼方防範鬆弛,連得在驛館門口站崗放哨的也只是一些吃白飯不管事的老兵們,這就增加了這些人的形形式式的活動。

馬擴和隨員們一一接見了他們,斟酌情況把諭降的旗榜,填寫了姓名官銜的告身和介紹他們同南邊去的書函一一分發給他們,相機鼓動他們根據不同的情況以不同的形式來反抗遼政府。

馬擴微微感覺到這次他接觸的漢兒,分子比較複雜了,來看他的動機也較多樣化。上次他只是以私人身分潛入敵後,人們跑來向他打聽消息,發泄對遼統治不滿的情緒,表白自己堅決反遼的立場和態度,他們的動機是純正的,他們的感情是激昂的。置身於他們之間,不但十分放心,同時感到自己的情緒也隨之而更加高昂了。這次他有了公開的官方身分,人們不僅向他打聽、發泄、表白,也有一些為數不算太少的人希望從他身上獲得某種好處。跟這種人接觸時,馬擴不由得警惕起來。

這裡面可能有兩種人,一種是一心只想做官的漢兒,另外一種甚至可能是遼方派來刺探情況的間諜。後一種姑置不論,對前面的那種人,應持什麼態度,馬擴自己心裡也不踏實。他抽空把這種感覺與趙傑談了。

「宣贊說得不錯,」趙傑想了一會回答:「前日在鄉間找尋宣贊的都是莊稼漢,這兩天找來的盡多是巨族大姓,他們雖然都是漢兒,卻是大不相同的兩種人,來的目的也自不同。」

「何以見得?」

「庄稼人一向受大姓欺侮凌辱,大姓們一向欺侮凌辱庄稼人,他們本來是死對頭,怎能相提並論?」這是非常簡單的道理,既然馬擴提出來問了,趙傑就力圖用最簡單明瞭的語言闡明這層道理。

「不論是庄稼人,還是大姓,他們可不是同樣受著契丹人的欺侮和凌辱?」

「莊稼漢是契丹官兒的奴隸。奴隸只想趕走、殺死主人,過自己的好日子。大姓們卻是契丹官兒的……小老婆。小老婆與男人一鼻孔出氣。老百姓眼睛雪亮,早把他們的心底看透了。」

「大哥說得是,怪道俺早間與一位老大爺說話時,他瞥眼看見一個大姓進來,話沒說完,拎起腳就走。神色之間,氣呼呼的,似乎也在嗔怒俺不合延接他們,原來他們之間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宣贊明白這個就好了。」趙傑加重語氣說,「大姓們早就賣身給契丹人做小老婆,平日倚仗男人之勢,作福逞威,做盡壞事。老百姓看在眼裡,恨在心裡。如今看看男人靠不住了,又想賣身給南朝做小老婆。俺看他們腳踏兩頭船。其心未必可靠,一旦風吹草動,又想賣身給女真人了。做過小老婆的都有癮,做了一次,還想再做。他們只看在錢勢面上,有什麼信義可言?宣贊對他們不可不防。」

「大哥想得深遠,俺自當謹防。」然後告訴他一個笑話說,「難怪大姓們想著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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