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五節

馬擴回到本軍後,就把最近的一些想法,概括成為兩條簡單具體的意見(不用說,趙傑已成為他朝夕相處不可暫離的參謀),給宣撫使上了條陳。第一,他要求派專人負責接待南歸的漢兒,妥善安排他們的食宿生計,甄彆強弱,分配一定的任務給他們干,嚴禁殺掠姦汙、逼獻財物,以安向化者之心。第二,他堅決主張派人到敵後去組織武裝力量,聯繫山裡的義軍,以便與大軍「桴鼓相應,內外夾攻」,而收殲敵之效。他順便也談到自己此行的收穫,然後毛遂自薦地推薦自己去擔任後面的這項任務。

這分條陳,如果要按照正式手續,通過宣撫司層層上轉到童貫手裡,大約他會看也不看,往柜子里一塞,就算了事。這種臨時制釘的木櫃就是專門用來收容這種特別炮製的條陳的。軍興以來,條陳多得汗牛充棟,上條陳的人,目的不在於希望童貫真能採納他的意見,而在於希望讓童貫注意到他的大名,賞識他是個有用之才,把條陳當作他進入仕宦之途的敲門磚。馬擴十分了解司里對條陳採取的一般處理方式,他不願自己的條陳落到那種命運,於是用了非常的手段,把條陳直接遞送給童貫。

宣撫使童貫親自派人到處去找馬宣贊,找了兩天沒有著落,想不到這個馬擴自己找上門來了。

「馬宣贊來得正好,本使找得你好苦!」知道在什麼場合需要擺出怎樣一副面孔的童貫滿面春風地說,「宣贊手裡拿的什麼?想是這兩天躲在哪個角落裡精心撰寫的條陳吧,且待本使看來。」

「馬某無狀,擅自潛入敵後,刺探得敵情歸來,寫了這分條陳,請宣撫過目。」

「宣贊公而忘私,深入敵陣,忠勇可嘉。這分條陳,既是精心撰寫的,定是斐然可觀。」

童貫不急於提出自己的要求,這是他在進行一項棘手的交易中常常使用的手法。將欲取之,必先予之。他用了看起來相當認真的態度讀了條陳,傾聽馬擴口頭陳述的補充意見,還帶著一種他童貫不但是從善如流能夠接受你的建議,而且向來對你馬宣贊另眼看待,在別人圍攻之中,特別保護你、寬容你、信任你的表情,鼓勵他繼續暢談自己的主張。

但是正當馬擴談到問題的核心,說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馬某主張……」時,童貫抓住這句他用得著的話,就截斷馬擴的建議,把自己的要求提出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謂壯志凌雲!」童貫以一種非常讚許的態度稱讚了馬擴,然後說,「宣贊深入敵境之議,與本使所想的不謀而合。本使正待要派人去燕京勾當一件要公,只是事關重大,任務又有些危險,倘非智勇兼備、肝膽過人,怎敢肩此重任?本使想來想去,不得其人,看來非要宣贊前去辛苦一趟不可。」

「宣撫有何委遣,就請直言。」

童貫乘機提出要馬擴去遼廷諭降的任務,並把情況大概介紹了一下。

雖然同樣是到遼境去活動,但童貫派下來和馬擴自己設想的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任務。身為大官僚的童貫只看到勸諭遼廷君臣的重要作用,只要辦到君臣歸降,大事必成,猶如身為大將的种師道只看到策反軍隊的重要作用,只要將帥倒戈,大事必成。他們的著眼點都放在上層。來自社會基層,在思想感情上本來與廣大人民有著血肉聯繫的馬擴,經過此番北行,已經開始看到組織人民武裝力量的重要性,把目光轉向基層。他此刻就是帶著這個生氣勃勃的新鮮印象來和童貫談話的。他們的立足點不同,著眼點不同,他們的見解不是不謀而合,而是大相徑庭。馬擴首先在自己的內心中把童貫的這句諛詞抹掉了。

然後他考慮現實問題。

童貫是宣撫使,是統帥,他的命令對於屬員具有極大的約束力。馬擴雖然經常去幹上級沒有給他規定的工作,卻無權拒絕在正當的職權範圍內,上級指派給他的任務。再則這項任務的本身確實相當重要,馬擴自問在同僚之間並無適當的人選可以去完成它。還有,童貫一再強調此行的危險性,巧妙地刺激了他的冒險心,這也增加了他的決心。他沉思片刻後,毅然回答道:

「既然宣撫有令,苟利於國家,馬某焉敢愛惜微軀,二三其詞,託故不行?司里辦好了公事文件,馬某齎之即去。只是尚有幾點愚見,用敢披膽瀝陳,請宣撫採納施行!」

「宣贊有什麼要求,儘管提出來,」童貫看到馬擴沉思時,唯恐他意存猶豫,不願接受任務,沒想到他一開口就爽快地答應了,心裡很高興,現在聽馬擴說,尚有幾點愚見,心裡想道:「這小子倒也機靈,一面接受任務,一面就把條件擺出來了。」

不過,做買賣要公平合理,雙方同意,彼此有利,才能成交,這是什麼都不相信的童貫唯一相信的一條真理。他不但準備充分滿足他,還特別討好地搶先道:「宣贊有所要請,本使力所能及的,無不遵辦。在保州的寶眷,司里立當派人前去料理,宣贊對這個就不必操心了。」

「馬某要求的不是這些,家母也不在保州,宣撫不必為此費心。」馬擴一笑道,「馬某此行,要挑選幾個熟悉北道的『歸正人』為伴當。」

「可以,可以。宣贊要誰伴行,都可照辦,司里決不過問,並可藉以官銜,立功回來後再加賞擢。」

「馬某去後,剛才那份條陳,務請宣撫斟酌施行。」

「行,行。宣贊條陳中的第一款,司里早已三令五申,要前線將士好好迎接歸正人,明天再派人下去,專司其事,務要切實做到衣食無虞,量才錄用,宣贊盡可放心了。至於第二款,派人潛赴敵後活動,此議也深得吾心,只怕難得合適的人選,容與劉參謀商議後,再作定奪如何?」

「這一著深關重大,馬某在條陳中已剴切陳詞,義無不盡。務請宣撫當機立斷,持之以堅。至於派去的人選,馬某倒想推薦一個人去,必能勝任。」

「宣贊待要推薦哪個?」

「劉參謀的長公子子羽,敢作敢為,膽氣過人,他如願去,倒是一時勝選。」馬擴在敵後活動時,就想到將來請劉子羽來做他的幫手,現在乘勢推薦了他。

「沒想到仲偃有這樣一個好兒子!本使還怕彥修少年氣盛,不夠老成,待要摧折他一番,才加任使。既是宣贊推薦的,豈有差錯?待與劉參謀商量定了,再行差遣。這是要把人送進老虎口去的勾當,不與他父子倆商定,怎好隨便差遣?」童貫說錯了一句話,連忙加以補救。他感嘆道:「宣撫司枉自擁有這多少僚屬,領起請受來,擠得滿屋子黑壓壓的都是人,臨到辦事之際,卻只嫌人手不夠,事情有些棘手的,更是躲躲閃閃,唯恐找到他頭上去,這都不過是些酒囊飯袋罷了。」

這是一句灌迷湯的話,卻沒有引起馬擴的注意。他在進一步考慮了自己的任務以後。嚴肅地提出一些看法。

「馬某之見,遣使諭降,固然為當前急務,但畢竟戰是正著,撫為奇著,奇正要相輔而行。我軍如不圖一戰挫敵,正恐招撫之議,未必有成。如一心專恃招撫,為害莫甚。目前大軍尚嚴過河之禁,以致敵軍猖披,我軍喪氣。馬某還怕敵軍得勢,一旦火舉侵襲,深願宣撫審度形勢,為戰守之計,得機就揮軍過河,勿以使人為念。某一介微軀,得盡死節,也無所憾。」

對這些逆耳之言,童貫雖都聽不進去,卻點頭晃腦地稱讚他的勇氣:

「宣贊不惜以身為餌,殉節國家,真乃當代之英傑。本使卻要慎審從事,再三斟酌而行,如非出於萬不得已,決不叫宣贊在彼邦行事為難。」然後他唯恐事情還有變化,又敲釘鑽腳地問,「這裡之事,有本使作主。都可放心。宣贊看看哪天動身最好?」

「時機緊迫,豈容耽擱!馬某即時就去挑選隨行人員。如宣撫別無指示,後天一早就走,恕不向宣撫拜辭了。」

「如此甚好。」童貫滿腔高興,再作一次保證道,「宣贊此行立得大功歸來,本使立當修本,上達天聽,決不相負。給耶律淳的諭降信,司里早已辦好,夜來就可送上。通知對方的書函,即時去辦。白頭告身 二百通,一併送來。宣贊的隨從與遼廷歸降的官員軍民均可酌量填付。重要官員,自觀察使、防禦使以下,悉聽裁度。李處溫、耶律大石等來降,俟本使准奏朝廷,不吝王侯之賞,宣贊盡可開誠與談。」賦予馬擴以觀察使以下的任命權,雖出於外交工作上的需要,但也表明他對馬擴的信任,因此童貫又把那句話重複一遍,以示珍重。接著他又鄭重其事地囑咐,「只是李處溫之事,最為樞紐所在,關係重大。宣贊此行成敗,端賴於斯。今夜本使飭趙龍圖前來相訪,你兩個倒要好好琢磨琢磨,看怎生下手,才是穩便。」

馬擴一一答應了。童貫這才吩咐大開正門,把他一直送到門口。這是宣撫使對僚屬從未有過的一種殊禮。他不但要藉此來表示對馬擴的優待,並且也用來譴責那些平日對馬擴持有苛論、畏首畏尾的僚屬們。

使得童貫高興的是:這一項在他事前估計起來要困難得多的交易——用一顆「必須有」的頭顱去換取一場「莫須有」的富貴,竟然這樣容易就成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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