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四節

宣撫司的長官和僚屬們枉自掘下了許多陷馬坑,布下了許多絆馬索,仍然限制不了這匹沒籠頭野馬的自由馳騁。馬擴想做就做,說干就干,當天晚上換上趙傑給他帶來的衣服,一過午夜,就跟著這位完全可以信賴的嚮導渡河過去。他既沒有張皇其事,也不故弄玄虛,更不去考慮它可能給自己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也許在一切考慮之中最不值得他考慮的就是他自身的安全問題。馬擴是這樣的一種人,與其說他多了一點別人也許缺少的東西——勇氣,不如說他少了一點在別人身上難免要多出來的東西——個人安危得失感。他的頭腦里充滿著各種計畫,一旦醞釀成熟,作出結論,就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他的行動了。

現在他是從一個危險地帶走進另一個危險地帶。危險是從客觀的實際來說,他主觀上並沒有這樣的感覺。他進入布滿了武裝巡邏的遼軍控制地帶,猶如他平日生活在布滿荊棘羅網的宣撫司控制地帶一樣,他的心臟也沒有多跳動一下。

依靠他們的機警和敏捷,特別是依靠趙傑的熟悉地勢、了解情況,他們順利地渡過河,順利地跨過最初的二十多里地段。在這個區域里,遼軍層層密布,他們卻好像善於打地洞的蚯蚓一樣,就在遼軍的鼻子眼睛底下,遊行自如,沒有出一點岔子。

可是像生活中常會碰到的情況一樣,他們唯恐出岔子的地段倒沒有出岔子,及至走到前、後方接界之處,當他們認為已經到了比較安全的區域,可以鬆口氣的時候,忽然被一隊正在巡邏的遼軍騎兵部隊發現了。他們躲避不及,只好照直迎面走去。

「牛攔軍!」趙傑輕輕碰了碰馬擴的臂肘,警告他。

馬擴心裡明白,牛攔軍是遼軍的突擊部隊,它不放在前線正面作戰,專一用作包抄、奇襲、阻擊敵軍,兼在後方負責防諜工作。牛攔軍的官兵一般都出身於斥侯,會說當地話,對漢兒的情況十分了解,對付他們需要特別小心。

他們走不了幾步,為首的一名牛攔軍軍官果然勒住馬,把他們打量一番,喝問道:

「你兩個是誰?」

「莊稼漢。」

「從哪裡來,往哪裡去?」

「俺家住在東鄉小王莊,給這裡白水屯的大伯送糧食來了。」趙傑故意說得結結巴巴的,還側側肩膀,讓對方注意到他掮著的空糧袋。

「那個漢子是誰?好生眼生!」

「是俺表弟。」

「你表弟是個啞子,要你答話!」他轉臉問馬擴道,「你幹什麼來了!」

「俺也來探望阿爹。」馬擴注意到自己說本地話的發音還比不上這個契丹人準確,但是把姑爹喚作阿爹這個當地特有的稱呼,減少了對方的疑慮。他說,「阿爹癱瘓了三年,自己動彈不得,吃穿全靠親戚照顧。」

「你阿爹沒有兒女,要你們照顧?」那契丹人要炫耀他對當地的知識,故意把阿爹這個稱呼說得怪裡怪氣的。

「俺哥子見為常勝軍,哪得閑兒回來照顧二老?」

常勝軍引起了契丹人不尋常的注意,他再一次把馬擴看了又看,問道:

「你表哥在常勝軍里當什麼官兒?」

「俺哥子才去從軍了兩年,哪有好官兒輪到他頭上,無非當個哨官罷了。」

「他的統將是准?」

「俺哪知道他的統將是誰,只聽說駐在武清縣。」

「武清縣哪有常勝軍?可知是你扯謊了。」

馬擴仍然堅持說表哥駐在武清縣,沒有中那契丹人的圈套。

「自從俺哥子在外娶了老婆,養了個大胖兒子,」趙傑急忙插上來為馬擴解圍,他也幾乎忘記剛才自己的結結巴巴的說話,「哪裡還記得娘老子?大伯瘋癱了大半年,他何曾回得家來探訪一次?俺也是濕手捏乾麵,粘了手就脫不得干係。誰叫俺是他的親侄子!」

一句話說得契丹人也笑起來。

「你們快回去!」軍官吩咐道,「兵慌馬亂的,少往前線走。老頭動不得,不好叫婆子出來掮糧?要你兩個精壯漢子跑來跑去?再叫俺看見你兩個,可就不客氣了。」

趙傑嘴裡還在啷噥,那軍官早就帶著這支牛攔軍一陣風似地跑遠了。

「宣贊不合提起常勝軍,」這裡留下他兩個時,趙傑埋怨馬擴道,「惹起他的疑心。他說武清縣沒有常勝軍是有意試試你,俺真為宣贊捏把大汗。」

「大哥,你看他忌諱常勝軍?」

「這個自然。」

「俺也是有心去試試他,契丹人越不放心它,它就越可為我所用。」

「這個還待去試?宣贊忒大膽,」趙傑故意咋咋舌頭,裝出一副驚慌的樣子,「吃他盤問得緊了,咱這對錶兄弟,可有點牛頭不對馬嘴,話一多就難免要露出破綻。」

「大哥說得好,」馬擴聽了,欣然有得地說,「今後咱兩個的姓氏、生肖都改成牛、馬,他們盤查起來,就不會搞混了。」

「幾輩子都為契丹人和漢兒大姓們做牛馬,難道還要姓牛肖馬?」趙傑深沉地嘆口氣,「這番如果成了大業,只盼得咱們的下一代不再為他人做牛馬,俺死了也自甘心。」

過了這一關以後,他們真的如入無人之境。

當然人是有的,到處都是漢兒們。契丹、奚的軍隊看不見了,室韋、渤海軍也看不見,契丹的各級行政機構接近於癱瘓狀態,官兒們、胥吏們都躲著不露面。奇怪的是在常勝軍的防區內,常勝軍也不露面。常勝軍統領郭藥師下令把部下都關進營房裡,非有要公,不得外出。他這樣做的目的,一來是鬆弛契丹人對他的防閑,二來避免和舉義的漢兒們發生摩擦或過分的接近,更重要的是他要集中全力,隨時準備應付非常事變。在劇烈動蕩的日子裡,能夠有效地約束部屬力持鎮靜,不要環境的影響而作出沒有把握的輕舉妄動,這不但是一個有能力的,還是一個有很大的政治野心的軍人才能做到的事情。

沒有軍隊,沒有官府,沒有什麼可以妨礙他們活動的人,他們就在這樣自由的天地中跑了三個州縣、幾十處村莊,還跑進一座山寨,接觸了成千上萬的老百姓。

馬擴親自的觀察證實了趙傑向他描述的一切。他發現,與死氣沉沉的契丹官方相反。廣大漢兒正處在熱氣騰騰的精神狀態中。他們以非常的活躍和十分堅決的行動來迎接這一場人人意識到的、即刻就要來臨的大喜事,並且準備為它貢獻出自己的一切。從他們一出辛辛苦苦,連咬下半個蒸餅時還得忍住轆轆飢腸留下其餘的一半當作明天的口糧而積貯起來的有限的一點資財,相依為命的妻子兒女,一直到自己的生命為止,都在貢獻之列。有人準備進山;有人已經把兩個兒子送去了,還待把小兒子一併送上山;有人去了又回來準備動員更多的鄉親一起去。他們毫不費力地做著動員工作,許多人主動要求把他們一起帶去,如果有人還存在著一些殘留的顧慮,他們以自身的經歷和輕鬆的語言很快就把這些思想顧慮打消了。

「到山裡去敢情好!只怕俺沒有武藝,不省得打仗交鋒,他們不肯收錄。」

「誰又有三頭六臂?就是張關羽也只有一頭兩臂。大家學起來,就會打仗了。你抬不動刀槍,拉不開弓,搬塊大石頭從山頂上扔下去,也擲死兩個契丹兵。」

「山裡可要俺婦道人家?」

「怎麼不要?山裡人不吃飯,倒是吃樹葉、喝露水的?大嬸去了,正好給大伙兒做飯。」

「俺五嬸六十多歲了,昨天,俺叔子剛派人接她進去。俺看她坐一輛獨輪車,搖搖擺擺地進山去,好不自在!」

「山裡可熱鬧啦!前兩天有人來說,山裡會打箭鏃的人手不夠,把打鐵的李大叔接上去了。他們說,如今使槍的、射箭的、養馬的、縫製旗幟衣服的,連得砌泥牆、劈竹篾編造羅筐的,式式都有,行行齊全。每天進山的像河流一樣,真所謂是『川流不息』。」

他最後掉的一句書袋,引起了人們的嘲笑。

「三十六行都派用場,就數你讀書人最沒用。」

「這是什麼?」這個當過三家村塾師,是當地唯一的知識分子,忽然從懷裡拿出一封信,高舉著搖一搖,得意地誇耀道,「這是俺連夜給修下的戰書,明天捎上山去,得便就要投與高知州,與他一決雌雄。」

也有人捨不得瓶瓶罐罐。就是這一隻瓦瓮從祖宗傳到他手裡已經用過五、六十年,經他手修補過的裂縫也有七,八處,要他丟了上山去,還不免有點心痛。

「俺什麼都捨得,就是這隻水瓮還是爺爺留下來的……」

「有什麼放心不下!進山兩個月,契丹人夾著尾巴逃走了,咱們又回到老家,磚頭瓦片,什麼都缺不了一隻角,還在乎一隻水缸?」

「俺去了可看得見張關羽?」

「張關羽手下有五、六萬人,」那位塾師插言道,「你剛進山,就這樣容易讓你見到面了?」

「這倒不然,上月里俺親眼看見董龐兒帶著人馬經過村裡。清清秀秀的一張臉龐兒,還跳下馬來跟鄉親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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