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三節

幾天以後,一個年紀大約二十八、九歲的精壯漢子,帶著馬擴留下的字條,找到他下處來。

宣撫司是個排場闊綽、門禁森嚴的機關,憑著他這身庄稼人的服裝,就可以推想大門口的崗哨一定給他搗了不少麻煩,爭吵過的痕迹還沒有從他臉上拭去。但是當人們指點他說這就是馬宣贊時,他打量了一回,不暇答話,撲翻身軀就拜。接著自我介紹道他姓趙名傑,是涿州固次縣旺谷村人氏,昨日剛從小谷庄接了他渾家的一家老少回南來,得知家裡發生了這件事,趕忙跑來拜謝馬擴搭救他渾家之恩。

「大嫂烈性,令人心敬,」馬擴十分不好意思地臉紅起來,謙遜道,「俺不過做了分內之事,值不得掛在口齒問。就是留個姓名、職銜、地址,無非為了督促辛統領看顧你家,並無他意。大哥又何必跑來專門道謝?」接著又問起「大嫂的身子可好些了?這幾日可有人來薅惱她?」

「俺女人的傷勢正待好起來,托宣贊之福,這兩天倒也無人敢來薅惱她。只有辛統領派人送了二十兩銀子來與她壓驚,吃她推出去了。」

「大嫂做得好,」馬擴稱讚了一句,然後建議道,「依俺之見,你們住在那邊,終非久長之計。楊統領這裡御軍較嚴,軍紀甚好。怎得覷個方便,大哥一家都遷到東頭來住。俺便中也可就近照看。」

「多謝宣贊盛意!」趙傑謝了馬擴的關懷,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表示異議。他銳利地反問道:「只是俺一家搬來,果然太平了,撇下許多兄弟姊妹在西頭,誰又保得定他們不出事?再則俺攜老挈幼,背井離鄉,南奔回來,三次兩番,冒著鋒鏑之險,偷渡界河,為的是哪一樁?」他的話也像劍鋒一樣,光芒四射,咄咄逼人。他道:「俺一不為逃難,二不為貪圖一家一室的安寧,要貪圖安寧,就留在河北不來了,又何必去來匆匆,兩頭奔波?」

接著,他的發言就像一篇慷慨激昂的控訴書。

「俺家自高祖以來,世世代代都住在北地,世世代代受盡契丹人和漢兒大姓的腌臢氣。他們蹂躪凌辱,無所不為,只要活著有一口氣,就和他們勢不兩存。這苦況與宣贊談個三日三夜,也訴不到盡頭。好容易盼到俺這輩子,盼到契丹政府四分五裂,盼到大軍壓境。大伙兒想,這苦日子可要出頭了,俺們可不能白張著眼睛等,哪怕斷頭灑血,肝腦塗地,也要踴躍奔回。心頭火辣辣地,只願奔到大軍跟前,充個馬前卒。大軍北渡時,好歹做一名嚮導,引山覓路。只要驅逐得韃子出去,重見天日,就算送了命,也是心甘情願。」他略為停頓一下,「哪裡承望回得南來,眼看大軍按兵不動,坐延歲月。前天又出了這等事。不瞞宣贊說,俺倒不怕這些歹徒,一旦碰上他們,他們有刀有槍,俺只有精拳頭一對,爭著這口氣,也要與他放對,拼個你死我活。只是這等事聲張出去,剝盡了南朝人的臉皮,說什麼王師不王師,與韃子有什麼兩樣?這豈不令千千萬萬的漢兒們心灰意冷,沮壞了滅虜復漢的大業!」

「大哥說得不錯,其實我軍中,也只有這支勝捷軍紀律最是廢弛,其他各軍倒不是這樣。」馬擴簡單地回答他,心裡不由得暗暗稱奇。「這個趙大哥,說話、行事、見識都是卓犖不群,哪裡承望在此時此地遇到這樣一個有心人!俺今日結識得他,與他肝膽相照,也不枉前日搭救他渾家一場。」

原來馬擴開始看他前來道謝時,把他看得低了,認為他只是一個道義上的債務人。像一切高亢的人一樣,他們決不願在物質上或精神上欠別人的情。必須利用適當的機會報答了他,還了這筆欠債,才能與債權人取得平衡的地位。他們承認身分上的、卻不承認人格上的差異。馬擴雖然理解他的心情,但認為在意氣的男兒中間,這畢竟有點婆婆媽媽,最好還是蠲免這道虛禮。

現在他的一席話改變了馬擴的看法,使馬擴開始從另一個角度來估價他。但是在這初步的印象中,由於馬擴自己在鬥爭意識和鬥爭知識方面的局限性,仍然沒有把對方的價值充分估計出來。

事實上,在契丹貴族的殘酷統治下,二百多年以來,廣大的漢族人民和其他各族人民承擔了罪惡統治的全部重量,同時也展開了頑強的鬥爭。契丹貴族從哪天開始把枷鎖套在人民的脖子上,他們就從哪天開始了掙脫枷鎖的鬥爭。鬥爭的薪火代代延續,永不熄滅。在那些艱苦的歲月中,力量對比(軍事、政治,組織和鬥爭經驗的綜合體)還屈居下風時,鬥爭常常是失敗的,人們不得不付出大量生命的代價。但是每次失敗都為新的戰鬥積貯起力量。再戰再敗,再敗再戰,人們就是遵循著這條歷史的道路,用自己的鮮血凝成一篇像寶石一樣發光的民族鬥爭史,不到勝利,決不停息。

他們在失敗和鬥爭的反覆交替中逐漸成長起來。到了趙傑這一代,他們已經鍛鍊出更加堅強的鬥爭意志,積累起更加豐富的鬥爭知識。目前風雲多變的時局,迅速形成了一個大動蕩、大決口、大爆發的形勢。這個新的時局形成的部分原因就是他們長期以來鬥爭的結果,反之。它又使得更多的人們捲入這股旋風中,受到更大的鍛煉。

趙傑就是這樣一個從戰鬥實踐中湧現出來的風雲人物。他沉著機智,能夠正確地判斷什麼時候需要隱蔽起來,什麼時候應該採取積極的行動。他可以做一個老練的斥候,可以勝任愉快地帶領一個小分隊,如果讓他得到更多的鍛煉,他也可以領導一個規模更大的戰鬥集體。他這次南歸,與其說不願在契丹貴族統治下繼續過奴隸生活,不如說他懷有更大的雄心壯志。他是帶著任務回來的。為了實現這個任務,首先要結識一批南朝豪傑。馬擴就是他碰到的理想的人選。他的努力獲得初步成果,他以一番披心瀝膽的談話,贏得了馬擴的散佩。

馬擴向他打聽遼軍後方的動靜,這一同正中他的下懷。

「宣贊有所不知……」

趙傑一開口就被馬擴豪爽地截斷了。

「大丈夫志同道合,一言相契,便成知己。大哥今後休得有這樣見外的稱呼。俺排行第三,便是你的三弟了。」

「俺是草野之人,新來乍到,又沒立過半分功勞,怎敢和宣贊稱兄道弟起來?」

馬擴躍進式的友誼的提議遭到他溫和的拒絕,似乎他還想繼續觀察,為了避免在這個無關宏旨的問題上糾纏,他馬上正面回答問題:

「宣贊有所不知。析津府 所屬六州二十四縣的老百姓,人人延頸企足,以待遼廷之覆亡。休說俺漢兒,就是貧苦的契丹人,奚人、室韋人 、渤海人也都和咱們一樣心腸。」

「他們怎得與咱一條心腸?」

「天下的窮人心連心,大家恨不得把遼的南面官、北面官一齊掃盡,才能盼到有好日子過!」

「盡掃南北面官兒,可是要動兵弄仗的,光是說說想想,卻不濟事。」

「宣贊沒到那裡去看過,怎知道他們就不會動兵弄仗?」趙傑微笑地頂了馬擴一下,「早二年,關東形勢雲擾,渤海人高永昌起兵反遼,接著安生兒、張高兒舉義,在榆關以東,屢創遼軍。後來金人盡占關東之地,安生兒戰死,他的部屬盡歸張高兒所有,與霍六哥一軍合流,如今仍在懿州一帶抗擊金軍,並與關內義軍相互呼應。」然後他眉飛色舞地講到近處的義軍,「今年以來,畿南義軍大起。宣贊可知道淶水縣有個張關羽,又有個董龐兒?張關羽使一把大砍刀,有萬夫不當之勇,董龐兒足智多謀,他兩個招兵買馬,結了幾個山寨,手下各有數萬人馬。四軍大王 幾次三番派了軍隊去征剿,都吃他們誘進山裡,殺得片甲不留,只好逡巡而退。如今他們聲勢太振,附近各州縣老百姓去投奔他們的,如水之歸流,已成了大氣候。」

「不想淶水縣,近在咫尺,就有這等聲勢的義軍,」馬擴欣然地說,「俺囿於見聞,真可謂坐井觀天了。只不知這等規模的義軍,別處可有?」

「人心厭惡契丹,義軍方興未艾,三千、五千的到處都有。有的歸入張、董麾下,有的獨立門戶,近來更如雨後春筍,蓬勃茁長。即如俺族兄投入的一支義軍,俺南渡前只有三、五百人,這番回去。前後不過一月,他說聚義的已有五、六千人。宣贊舉一反三,就可知近來義軍已成燎原之勢。」

「義軍近在畿輔,患生心腹,遼君臣才打了幾個敗仗,難道就置之不顧,坐視它強大嗎?」

「非不為也,是不能也。」趙傑掉了一句書袋說,「契丹人怎敢把義軍置之度外,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何?」這時他直率地提出一個建議道,「宣贊幾時得閑,和俺潛去河北走一道,親眼看看義軍的聲勢,就知端的。目前奚、契丹的重兵全摘去前線備戰,白溝河邊,大兵雲集,離此三五十里開外,就只有一些巡哨部隊,再進去連軍隊的影子都看不見了。俺來回幾次,進出自如,只當他沒事兒一般。看來遼的兵力已絀,渤海、室韋都不為它所用,漢軍又不肯為它賣力。這四軍大王,前線後方,兩處奔波,卻沒抓把柄處。俺看他也只好走到哪裡是那裡,談不上什麼通盤籌划了。」

「大哥說到漢軍,」馬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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