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二節

馬擴到達前線後,就到統帥部去和种師道談了兩次話,把也了解的遼、金情況以及朝廷的意圖全都告訴种師道,並轉達了趙隆的話。馬擴習慣部隊中說話簡單扼要的特點,最討厭那種「磨牙式」的聊天,因此种師道雖然在頹唐的心情中,還是把他的話全部聽進去,並且加以消化。對於姚平仲的問題,他只是點點頭,表示有數了,在他和姚家的全部關係中,他永遠不可能公開承認自己的錯誤。能夠點一點頭,默認趙隆的意見,這已經在很大程度上表示他能夠從善如流。對於劉延慶的問題,他聽了卻也怵目驚心。人們根據自身直接受到威脅的程度,往往更多地注意驕橫跋扈的挑戰者而忽略了庸駑無能的窺伺者。經驗豐富的种師道也犯了同樣的毛病,一直把姚古當做自己的主要對手,而沒有想到劉延慶。現在趙隆的警告,給他敲起了警鐘,聯繫種種跡象,才知道童貫在劉延慶身上下的功夫,確是別有用心的。因此他在軍事會議中,竭力反對劉延慶分統西路軍。可是軍事會議以後,他自己已處於無拳無勇的地位,對劉延慶也就無可奈何了。种師道要馬擴捎信到東京去向劉錡致意,把這裡的情況對他透露一下。他說「要讓信叔知道,軍中之事,今非昔比」。這含有希望劉錡利用侍從的地位,有機會向官家進言,以改變現況的意思。還勸趙隆在京好好養病,暫時莫作來前線之想。「軍中無用武之地,來了也只是白閑了一雙手,無事可干,何如不來?真要用得著他的時候,這裡自會捎信去速駕。」此外沒有再提出具體的問題和要求,充分表示他處在極度消沉的心境中。

馬擴又到种師中軍中去找過父親,交換了東京與前線對戰局的兩種截然不同的估計。由於他的信沒有起到他希望起的作用,劉錡又不能參加作戰,馬政感到很失望。接著馬擴又到熙河軍中去訪問故舊,給姚平仲帶去了他哥子姚友仲的口信,並和老戰友們交換了對戰局的看法。

由於被奪了權,种師道消沉下來了。由於李孝忠事件,廣大士兵的士氣低落了,包括他父親在內的軍官們對戰局都懷著殷憂。但是樂觀而活潑的馬擴沒有讓自己感染到這種消極情結,好像當初他在東京時沒有被感染到勝利的瘟疫一樣。在不很有利的氣氛中,他必須振作起來,要多看看好的、有希望、有前途的一面,並努力為它創造條件。他明白籠罩在全軍頭上的悲觀氣氛就是意味著戰敗,而他自己的生氣勃勃的行動,在一定的範圍內,可以廓清這種氣氛,使大家鼓舞起來。他對自己充滿了自信心。

楊可勝從前線接納回來的漢兒們被安置在比較安全的第三線。他連續去訪問過幾個家庭,與他們懇切地談了話,藉以了解一些敵後情況,從而引起他很大的興趣和注意。他認為那裡也存在著一片可以讓他有用武之地的戰場,同時也閃過了自己過河去進一步了解敵情的一念。這又是一樁要冒宣撫司之大不韙的行動。他要是在事前聲張了,就會引起各種非難和阻撓,還會冒被出賣給敵方的危險,他對同僚們的鬼蜮伎倆是有足夠的估計的。如果他在暗中準備,一旦公開了成果,更會招來種種誹謗,甚至會有人污衊他通敵,這些都可以預料到。

可是他不管這些,他只在等候時機,一旦時機成熟了,就付諸實行。對付宣撫司同僚們最好的辦法,莫過於無視他們。

有一天,他到西路軍指揮所所在地的范村去傳達一項任務。雖然他是一個受到嫉視的僚屬,但畢竟還是權威機構宣撫司派來的人,因而受到西路軍統領辛興宗熱絡的接待。辛興宗做官的本領遠遠超過他打仗的本領。馬擴十分不舒服地聽到和看到辛興宗從頭到尾沒有中斷過的、還伴隨著各種過火表情的各種不同音階的笑。他的笑只浮在表皮層上,既沒有深入腠理,更談不到出自肺腑。馬擴在東京某些商鋪中,從希望在他身上作成一筆生意的掌柜臉上曾經看見過這種笑。這使他警惕起來,是不是他帶下去的任務可以讓辛興宗做成一筆交易?不,這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任務,不會給他帶來特別的好處。似乎在這幾年中,辛興宗已經習慣了這種接待上級機關人員的方式,這是馬擴離開西軍後才產生的「新事物」,過去部隊中是沒有的,辛興宗本人也好像不是這個樣子的。這使馬擴特別感到陌生和刺耳。

公事完畢以後,辛興宗堅持要設宴招待馬擴。他竭力推辭了,說還得到東路軍指揮部去傳達同一項任務,實在沒有工夫吃飯。

「宣贊不肯留在這裡,一定要留著空肚子到東頭楊家去吃,何乃厚彼薄此?」即使說這麼一句帶有醋意的話,他仍沒有忘記配上一個令他很有希望把馬擴留下來的殷勤的笑。

「辛統領說哪裡話來?俺帶得乾糧在此,馬上吃兩個饃饃,也把這半天對付過去了。大家軍務匆忙,怎禁得常常跑來打擾你們?」

「咱們也算得十年老交情了,還不把區區與尊公的交情算在內。」辛興宗看看實在留不住了,攜起馬擴的手,把他一直送到營門外,還留下一個後步,呵呵大笑道,「這次把宣贊放過門了,下次可不許為例,咱們言明在先。」

把辛興宗的印象和他聽到有關劉延慶的話聯繫到一起時,馬擴的不舒服的感覺更加擴大了。他在馬背上,真的吃了兩個饃饃,還解開皮囊,痛痛快快地喝了一袋水(在指揮所里,他帶著那樣厭惡的心理,把辛興宗為他準備的茶水看成為盜泉之水,不願喝一口)。忽然他聽到一陣吆喝聲和婦女的慘呼聲。從戰爭開始以來,第一線的居民都已撤退,此時此地,發現還有婦女的蹤跡和她的慘呼聲,這就是不尋常的事情了。他越馳近,就越聽得清楚。

「老爺們叫你怎地,你就怎地。你要犟,就打爛你,割碎你,看你還敢強嘴!」

「你—天不聽話,就打你、吊你一天,」第二個聲音說,「一年不聽話,就打你、吊你一年,把你吊成個干葫蘆,打成一團肉泥。到那時,才叫你知道老爺們的厲害!」

「休跟那賤人多說,」這是個發號施令的聲音,「拿俺刀子來,只在此刻就割碎她!」

回答他們的是一陣「狗強盜」「賊強盜」的怒罵聲,是一個決心豁出一條性命來維護人類尊嚴的呼聲。接下去就是暴怒的皮鞭落在皮肉上的噼啪聲。

馬擴立刻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他一躍下馬,來不及把它系好,就急忙向一所農舍衝去,一腳踢開了門。他看見四、五個軍漢圍定一個年輕婦女。她被他們用一根從屋樑上掛下來的粗索子高吊起來,殷紅的血從她的皮綻肉裂的脊樑上、胳膊上、腿子上直淌下來,淌得滿地都是。

「狗賊們在這裡幹什麼喪心害理的勾當?」馬擴怒氣沖沖地喝罵道。

軍漢們大吃一京,為首的一個麻臉漢子撇開婦女,掄把刀子,惡狠狠地喊道:

「你是哪裡鑽出來的小野雜種?不睜開狗眼看看,老爺們正在審問姦細,干你個屁事!」

他們確是披著一件合法的外衣來干這樁喪心害理的勾當。如果他們還是第一次這樣做,大約也還有點心虛膽怯,可是現在他們已經反覆多次干過這類事情,自己也受到這個借口的欺騙,真正認為是在行使朝廷賦予他們神聖的權利了。他們已經把自己放到合法的殺人犯、搶劫犯、職業的劊子手的地位上,不會再感到有什麼慚怍之意。

「有這等審問姦細的?」馬擴冷笑一聲道,「快跟我去見你們的辛統領。」

「去就去,怕什麼?」麻臉漢子還是理直氣壯地回答,但已經看出什麼都不能夠嚇退這個小子的強硬幹預。他陰險地向左右遞個眼色,他的黨徒們就挺刀揮鞭,一擁而上,亂七八糟地嚷道:「這小子活得不耐煩,撞上了老爺的刀口,管教他身上多開十七八個口子。」

「凱了他,凱了他 ,今夜就叫他去赴閻王宴。」

形勢忽然變得簡單化了,現在只是一把刀子對付三把刀子和一條鞭子的問題。馬擴早已有所準備,在他們擁上來以前,就已拔出刀子,穩穩地站住腳跟,緊靠土牆,免得前後受敵。他輕巧地側一側身子,閃開左邊首先搠來的一把刀,然後迎著麻臉漢子向他正面劈下來的一刀,用刀背使勁一格,刀背和刀刃相接觸,發出「錚」的一聲,迸出幾點火花,登時把那強徒的刀子震落地下。

「好利害的傢伙!」那漢子狂吼一聲,來不及抬起刀子,轉身就走。其餘的強徒們也一齊奪後門逃跑。

馬擴把他們趕出門外,周囤兜了一圈,先弄清楚自己所處的「戰略地位」,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軍人早就養成的習慣。然後回身進來,用刀尖挑斷繩索,把受傷的婦人輕輕地放落在地坑上,讓她整好衣服,先叫她喘過一口氣來,再問道:

「大嫂可是這裡的土著?怎生落到這些強徒們的手裡?」

這青年婦人似乎已經用完了她剛才對付強徒威脅和拷打的全部的剛毅力量,忽然軟弱地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她不斷地交替著用雙手揉搓著被捆綁得腫起來、發麻的手腕,過了半晌才回答道:

「俺家住在河北,」她困難地舉起手指來指著那個方向,「剛在旬日前回得南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