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二節

五月上旬的某一天,楊可勝又在前線接納了一批從對方逃亡歸來的漢兒。這批人人數不算多,連老帶幼,外加兩個手抱的娃娃,一個半身不遂,行動十分不便的老大娘,總共也只有二十四名男女。把娃娃和帶病的老大娘帶著一起走,說明他們是一群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要回到漢家懷抱中來的逃亡者。可是他們是一群享有特權的逃亡者,他們受到遼軍的護送,直到界河邊上,然後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乘坐了遼方特備的船隻,插上白心旗,從從容容地渡河過來。

這裡面可能有什麼重要的人物?不!他們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一個鬚眉雪白的老大爺,作為他們的代表發言人,口齒清楚、理路明白地敘述了他們的不尋常的逃亡經過。

他們都是住在易州地界的同村人,聽到「王師」北來,早幾天就結夥逃出,不幸在界河附近被一隊巡邏的遼軍截獲。「這可糟了!」他們心裡想,「在這裡被遼軍逮住,不是斬首,就是捆成一隻棕子,往河心一丟,再也不得活命。」果然,遼軍把他們一個個捆起來,推推搡搡地威嚇著要斫去他們的頭。後來趕來了兩名軍官,嘁嘁喳喳地商量了半天,就把他們往營房裡一送。關了一天兩夜,又把他們轉送到一個警備嚴密、刃戟林立的處所。一路上,他們的眼睛都被蒙起來,不知道這在哪兒。有一個大官模樣的人出來見他們。「好大的氣派,端的非同小可之輩。」老人沒有猜到那長官就是遼軍前敵統領耶律大石,不自覺地帶著一種敬畏的口氣敘述著,「他睜著炯炯發光的眼睛,披一襲綠色錦袍,腰裡佩把寶劍,威風凜凜。」

這個大官模樣的人還說得一口好漢話,不要舌人在旁轉譯。他開頭是和顏悅色地撫慰他們:「俺叫部下把你們好好請來。不知道可曾驚動你們,叫你們受苦?」他叫人拿出酒萊來,當場給斟上了酒,勸飲壓驚。然後說道,「你們都是大遼子民,大遼不曾虧待你們。你們心向南朝,要逃回去,大遼也不加阻攔。多少漢兒逃去了,俺只當不知,閉著一隻眼睛放他們走,這個你們都知道的。」隨後他生起氣來,話也說得激昂了,「你們走了倒好,留下的莊稼,大軍打了當軍糧吃,留下的房舍,大軍拆了當劈柴燒,難道還替你們留下不成?大遼百萬雄師,豈在乎你們幾個漢兒?就算走了十萬八萬,也損不了大遼半根毫毛。」說到這裡,他的臉色完全沉下來了,脾氣越發越大。「你們可恕,只是那些不忠不義的反覆小人,俺絕不饒恕。」他回過頭去,喝令把那兩顆首級取出來,指點給大家看:「這兩個就是俺說的不忠不義的反覆小人……」婦孺們害怕,把手掩起面孔來。他又喝道:「看看怕什麼?俺就要你們看看小人的下場。這兩個原先都是我家的子民,食大遼之祿,做大遼之官,後來卻去做了南朝的間諜,他們南往北來,為非作歹,做盡壞事。後來吃俺逮住了,又心虛膽怯,真情畢露。這等反覆之人,既不忠於大遼,又不忠於南朝,俺要容得他,天地神祗也容不得他。昨天俺已下令把他們正法了,煩你們把這兩顆狗頭帶去,寄語童宣撫,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要戰則戰,要和則和,以後千萬休再派這等膿包貨來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俺豈是好惹的!」他說完了,還怕傳錯話,叫他們照樣複述一遍,才放他們回來。

老人說的情況再清楚沒有了,還附帶著表情,繪聲繪影,彷彿把這兩顆首級帶回來,把事情講清楚,不傳錯一句話,就是他們替大軍進來的一筆見面禮。楊可勝看了首級,卻不認得他們是誰。但他知道這是一件有關進出的大事,向統帥部請示後,就親自帶著老人,押了首級徑向宣撫司彙報。

宣撫司的辦事人員也認不得這兩顆首級。

最後轉到趙良嗣手裡,經過再三鑒定,才確認無誤這兩個就是他們在大半個月前派往遼方,宣撫使把整筆賭注都押在他們身上的他的親戚張寶和趙忠兩個。

童貫聽了這一震驚的消息,立刻召開絕密會議。

會議的第一個決定是把消息嚴密地封鎖起來。一面嚴令楊可勝不得把此事外傳,一面又由宣撫司立刻派人去前線,以壓驚為名,把留下的二十多人,一齊接到宣撫司來,準備一舉把他們全部殲滅,實行「毀屍滅跡」。

趙良嗣想到將被消滅的都是漢兒,不禁動了兔死孤悲之念,隨口問了一句:

「那兩個娃兒呢?」

「留下娃兒,難道由你來餵奶不成?」童貫當機立斷地回答,「你趙龍圖未免是婦人之仁了。」

然後大家坐定下來,分析研究老人敘述的內容。遼軍統軍是誰,是不是耶律大石?三、四十歲年紀,披一襲綠袍的將軍多著呢!趙良嗣再三追問老人那位將軍的瞳仁有沒有異狀,偏生老人在緊張的心情中,沒看清楚,定不得他是誰。他的那番話說得點水不漏,既聽不出張、趙兩個在何時何地被截獲,更無法判斷他們和李處溫父子之間的關係有沒有搭上?有沒有泄露秘密?那兩封書函落在何人手裡?這些問題都是十分重要的。他們作了種種推測,可惜都是毫無根據的。於是進一步該怎麼辦,招撫策變之議,應否賡續,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幕僚終究不過是幕僚,他們雖然可以貢獻出千百條意見,主意可是要宣撫使自己拿。大家等童貫的最後裁決。

「偌大的一件功勞,難道就此罷手不成?」大家等了好久才聽到童貫開口,他的臉色陰沉沉地十分難看,「諸君都是讀書人,卻不懂得『再接再厲』這句話。本使受命伐遼,不管千辛萬苦,總要達到目的,才肯罷手。」

童貫的一句話為繼續討論定出調子。於是大家又一窩蜂地主張再接再厲,連剛才主張罷手的幕僚們也混在大眾之間,反戈一擊,痛斥起那種疲軟怯懦,知難而退的沒出息的議論來了。

童貫無疑是一條貪婪的狗,胃口奇大,永不滿足。同時,他又是一條專制霸道的狗,一旦啃住一塊肉骨頭,不管旁邊有人棒打腳踢,他還是死死咬住,不肯輕易鬆口,並且也不願讓他的僚狗們跑來分潤油水。在他的字典中,決沒有「禮讓」二字。

此外,童貫又最工心計,招撫之議,由他一手策劃,是他握在手裡的一張王牌。沒有它,他拿什麼去制服隨時都想翹起尾巴來跟他搗蛋的种師道?

還有蔡京那廝,最是反覆無狀,餞行那天,說了滿口好聽話。叵耐最近寄一首詩給兒子,竟然冷諷熱嘲地說:「百年信誓當深念,三伏修途好少休。」信誓當念,行軍好休,不是反對戰爭是什麼?還有更加露骨的一句:「身非帷幄孰為籌?」這分明是說,我蔡某當初也曾參與末議,今天你們大權獨攬,把我排斥在外,將來壞了事,休要怪到蔡某頭上。幸災樂禍。希望僨事的心情,躍然紙上。如果不幸而被他言中,招撫不成,戰事失敗,不但要見笑於蔡京,肯定還會威脅到他的政治生命。

招撫之議,對他童貫有如此密切的利害關係,決不能因一時的挫失而罷手。至於招撫的形式,那還有改變商量之餘地的。那個綠袍遼將不是說過「大丈夫作事要光明磊落,休做偷雞摸狗的勾當」?這「偷雞摸狗」四字,特別觸他的心境。當初少年之時,他還沒有凈身進宮以前,就是以偷雞摸狗為業。如今不幹這個了,他倒真要光明磊落地派個使臣去勸諭遼君臣歸附,兼以打聽李處溫的消息。如果前情未露,仍可與他暗中聯繫,相機行事。如果事情敗露了,也不過犧牲一個使者而已,他決不會因此而心慈手軟起來。

童貫又一次表示了這番他要正式派個使者去勸降的意見,僚屬們又一次地哄然叫絕。

「宣相所見最是高明,」李宗振倚老賣老地評論道。李宗振跟隨童貫最久,自認為是個記室之才,不能掌正印,曾公開表示過要終身追隨主公,不作其他非分之想。因此童貫一力把他保舉到一個幕僚絕無僅有的承宣使的頭銜。從此他的地位,變得超群逸倫,劉鞈、趙良嗣都不在他眼下,更何況碌碌餘子。他說起話來,不忘記自己一方面是主公的忠實僚屬,一方面又是朝廷中屈指可數的幾十個承宣使中的一個。他具有這樣雙重身分,因此在獻媚之中,要略微占點身分。他說:「遼將料定我不敢再派人去,我偏要派人去公開招降,所謂『出其不意,攻其無備』,這才是兵家的攻心妙算。」

「公開招降是虛,暗中接頭是實。」賈評立刻接下去補充。賈評是李宗振的候補者,一旦李宗振出缺,他就是童貫手下的首席幕僚。李宗振以年資和官銜取勝,他賈評卻以才幹和機智出入頭地。他的機智表現在李宗振要想半天才能說出的話,他不假思索就能出口成章。他的囊袋中儲滿著作為一個僚屬所需用的辭彙,隨時可以探取應用,這一點也早為宣撫司的同僚們所公認。現在他順口溜下去,「妙就妙在以虛掩實,以實帶虛,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變化無窮,神鬼莫測。」

他們的意見被大家推許一陣後,問題就轉到出使的人選方面。

「張、趙兩個,機事不密,誤了本使大事。這番諭降,既要冠冕堂皇,又要暗中做好手腳。派去的人,務要智深勇沉,膽略過人,才能勝此重任。」童貫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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