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五節

李孝忠率領的這支襲擊部隊是在三更初回家的。到拂曉前這個消息已經在許多士兵中間傳開了。它好像長著腿脛,生了翅膀,到處賓士飛翔,未到晌午時分,沿界河幾十里之內駐屯的東路軍人人都在議論它,並且把事實的真相誇大到幾倍,幾十倍。

廣大士兵和中、低級軍官以空前的興奮,熱情來歡迎這個自戰爭以來的第一次捷報。他們神采飛揚地談到他們在半夜裡親眼目睹的這場大火(有的人也免不了以耳代目),談到這場被誇大了的襲擊,遺憾自己沒有能夠參加在內,他們深信如果他們也有這樣的好運道參加作戰,一定可以取得與襲擊隊同樣的,甚至更大的戰果。

這是一個英勇的時刻,勝利的時刻,人人的胸中漲滿了自信心和想像力。在他們睥睨一切的眼底,再也沒有什麼不能夠克服的困難,再也沒有什麼做不到的事情。如果一聲令下,他們每人挑一畚箕的土,就可以把狹狹的界河填平;如果一聲令下,他們每人使出一把勁,就可以把小小的遼邦扛上肩膀抬走。他們氣吞山河,目無全遼。如果宣撫司和統帥部能夠掌握住這千載一時的大好機會,利用這個最富於浪漫氣息的時機,作出及時的進攻計畫,這場醞釀了幾年還看不見前途的戰爭可能在幾天內就見分曉。

如果宣撫司和統帥部真能利用這個大好機會,宣撫司這項荒謬的命令倒反成為一條鼓舞士氣、培養敵愾同讎心的驕敵妙計了。他們真要設下這條妙計,執行起來,恐怕也不見得能有這樣自然。

可是他們不可能真正利用它。

种師道以下的高級將領也聽到這個消息。他們沒有吭聲,老實說,他們怎麼表態都不行,還是保持緘默最算聰明。

當然他們的冷淡只限於表面,內心是十分痛快的。既打擊了氣焰囂張的遼軍,又懲罰了自以為是的宣撫使。國初兩次伐遼戰爭都被打敗了,大家談起遼事來,不免有點談虎色變。現在的遼已經不是當初的遼,似乎已經成為一隻病大蟲,但是大蟲的威風猶在。昨夜的勝利,多少滅了一點大蟲的威風,初戰得捷,常常是更大勝利的前奏,他們希望它能夠轉變宣撫使的看法,變相持的局面為進攻。可是他們自己沒有權利作出這樣的決定,甚至連表示高興的權利也沒有。

東路軍統將楊可世乍聽到消息時,就猛擊一掌,直往帳外跑去,不知道是準備去譴責他們還是誇獎他們,結果兩樣都沒有做。他轉回身子來,跟自己說:「好小子,俺早知道他要干出來的。」事實上李孝忠跟他談話的那會兒,他已預料到這個。當時他還想過,李孝忠要是不敢過河去,就算不得是條漢子。

宣撫司也很早就得到消息了,並且確實掌握到李孝忠、呂圓登幾個參加襲擊行動的軍官們的姓名。宣撫司是一個這樣的行政機構,要他們辦一件有利於人的好事,總是拖拖拉拉,沒個勁兒,反之,要他們辦起有損於人的壞事情來,卻是興高采烈,行動迅速,效率很高。他們一聽到消息,就馬上派出一個「襲擊隊」前往東路軍指揮所來襲擊楊可世。他們聲勢洶洶地要楊可世交出李孝忠來就地正法,還要開具一份參加者的名單,以便按圖索驥,一一予以嚴懲。

楊可世竭力縮小事態的範圍,故意把白天發生於河南和晚上發生於河北,主客關係完全相反的兩件事情混為一談。他只承認前者,否認後者。他硬說遼軍渡河前來肆虐,戕殺我官兵多人,李孝忠等被迫自衛,擊退遼軍,遼軍略有傷亡,全部事實的經過,如此而已。

「李孝忠小小的都頭,戰場上作得了什麼主?」他還說,「是俺派他去驅走遼軍,不必把他拉扯進來。」

楊可世雖然以作戰英勇揚名西北,賴皮扯謊卻不是他的專業當行。這一套臨時編織起來的謊話,被立里客你一句,我一句尋根究底地追問起來,駁得他破綻百出,無法自圓其說。

「這一仗是在什麼時候打起來的?」

「下晝申牌時分。」

「在哪裡打的?」

「河南邊二里多路的董家鋪子。」

「晚上那一仗呢?」

「晚上太太平平的,哪裡見過仗?」

「深夜裡河北岸好一場大火,觀察顛倒沒有看見?」

「見他娘的鬼!晚間俺好好睡得一頓大覺,何曾見過什麼大火?」

「只怕觀察睡得熟了,沒看見它。俺等幾個在司里也都遙遙地望見火光了。」

「莫非是遼軍半夜裡煮馬肉吃,柴火燒得熾旺,眾位睡眼朦朧,看成了大火?再不然,就是他們營帳里走了水。眾位沒到過前線,前沿陣地上,到處都有水火,這個,俺哪裡管得到它!」

立里客彼此擠眉弄眼,點點頭,表示已經心裡有數了。

「晚間的一戰姑且不說——河湟鄯廓,哪裡沒去過,還說俺沒上過前線,楊觀察,你真是好記往。」為首的又追問道,「晚間的一戰姑且不談,白天董家鋪子的一戰,觀察可曾上報司里?」

「眾位來得快了,俺這裡正待動文書申報宣扼司和統帥部。」

「統帥部還待申報?」一個立里客尖利地說,「他們是吃了白飯就拉屎——叫做一根肚腸通到底。」

「戰死者的屍體,可曾遺留在戰場上?」為首的又問。

「遼軍死傷的,都被他們搶回去了。」

「我軍的傷亡者呢?難道也叫遼軍搶去了不成?」

「熱天炎日,屍首留下來,難道叫它發臭、喂黃狗吃?夜來早就掩埋了。」

「這就不對!」立里客抓住這個把柄,頓時發起話來,「偌大的一場交戰,未經上報呈驗,怎可擅自下令收埋?楊觀察,你枉自辦了這多年營務,卻不懂得這個規矩。」

「倒不是不懂,嘿嘿嘿!」另一個立里客奸詐地笑起來,「這有個名堂,叫做,叫做……毀屍滅跡。」

「毀屍滅跡,還是小事一段,楊觀察,你可當得起『違旨挑釁』、『窩藏欽犯』這兩大罪名?」

「『違抗聖旨』、『窩藏欽犯』,可是要……可是要……的,嘻,嘻、嘻!」

楊可世的忍耐使用完了,它的儲藏量本來十分有限。逮時他突然惱起火來,厲聲發作道:

「可是要什麼?你說,你說!」他的手指一直點到那個「嘻,嘻、嘻」傢伙的鼻尖上問,「是俺幹了這些事,你們又待怎樣?」

「這話可是觀察自己說的,觀察自己承認幹了這些,」一個立里客還不識相地咋咋舌尖道,「宣相……宣相……」

「宣相又待怎樣?」

楊可世驀地拎起他的鐵鐧,一鐧下去,把一張木板拼成的條桌裂成兩半,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他喝聲:

「俺說過的話算數,埋屍滅跡的是俺,下令還擊的是俺,包庇李孝忠的也是俺,不幹統帥部之事,宣相要楊某的頭顱,就從俺脖子上取去,要李孝忠的可不能。俺楊某活著留一口氣,就不許你們動他一根汗毛。狗蛋們聽清楚了沒有?」

楊可世一聲雷霆,頃刻間就驅散了烏雲毒霧。立里客一看他動了真怒,唯恐吃眼前虧,一個個咂唇舐舌地告罪道:

「小弟等來此,也是奉上級派遣,情非得已。適才言語唐突,誤冒虎威,太尉切莫見怪。」一面諾諾連聲,一面倒控著身體,退到戟門口,轉身撒腿就溜。

走在路上,他們驚魂甫定,就彼此埋怨起來:

「都怨你老哥這『違抗聖旨』、『窩藏欽犯』八個字下得重了,豈不知他那個毛躁性子,狗臉翻轉不認人。適才不是小弟轉篷得快,這台戲大家怕要下不得台了。」

「老兄還來責怪於俺,俺早就說過,他是出名的『楊霹靂』,連宣相也要擔待他三分,不是你們大伙兒嚷著要來,俺豈敢來撩他的虎鬚?」

「休提,休提!事情做出來了,悔也無益。如今且商議怎生在宣相面前銷這筆帳!」

楊可世頂著殺頭的罪名,把李孝忠硬保下來。立里客竭力攛掇童貫要嚴辦楊可世,煞煞統帥部的威風。童貫卻又一次乖巧地讓了步。童貫對於种師道以下的西軍高級軍官向來是軟硬兼施,恩威並用。楊可世是他多年來提拔拉攏的軍官,以後還有驅策利用之處,不能逼之過甚,把他完全逼到种師道一邊去,對李孝忠的上司种師中更要留個餘地。最後結案下來,只把李孝忠辦了個革職為兵的罪名,其他參加襲擊的官兵一律罰餉一個月,聊示薄懲。种師中、楊可世不能夠希望得到更加滿意的發落了,宣撫司要維護其威信,這已經算是最大限度的讓步。

經過這一案件的處理,原來熱氣騰騰的廣大官兵忽然沉默了。這是一場傾盆大雨澆滅了內心之火的沉默,這是一種預示著災禍的不祥的沉默。有經驗的將領們看得出這種突如其來的降溫意味著什麼,將會帶來怎樣嚴重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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